地图上有很多的地方，名叫天湖，而被称作“天湖顶”的，恐怕只有这个界连宁德、古田和屏南的海拔1471米高的地方。资料上说，一亿年前古火山的激情喷发，让大山留下了刻痕，又经过数万年的沉淀和汇聚，形成了今天这样的地理奇观——屏南县甘棠乡的“天湖顶”天池：“山顶有平湖，广三里，内有水如池，大旱不绝。”那时，上天湖、下天湖是两个波光粼粼的天然湖泊，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恬静地镶嵌在伟岸绵延的大山中。两湖相隔百米多远，微风吹来时，湖面流光溢彩，多像一对顾盼生辉的明眸！古诗赞曰：“风流千古恹恹睡，醉眼含情，脉脉流妩媚。”

这是据乾隆五年《屏南县志》的记载，一转眼，二百多年过去了。在茫茫的宇宙中，时间永恒，生命苦短，自然长久，人世匆忙，二百年也许是万古一瞬，而就在造化的眨眼之间，三十年前在甘棠中学求学，有一次，老师带着我们秋游天湖顶。我有幸看到沧海桑田的一个慢镜头：那时天湖眼波渐枯，许多老树腐朽了，浸泡在一汪湿漉漉的淤泥里。湖畔杂草丛生，衬托着一片荒凉。

下天湖  

那时候，下天湖遍布水竹，竹根贴地而行，从四面八方向湖心潜滋暗长，密密地交织着，湖面因而好看得如披了一袭华贵的地毯。走在这温柔的绿毯子上，虽然颤颤悠悠，但有了竹根的护持，也不致陷入泥淖。上天湖杂生着苔藓、蕨类、野梅和黄色杜鹃等。那花朵金光灿烂的黄杜鹃，矮壮结实，像是大型盆栽，风霜雨雪用园艺师的大手笔，将老干虬枝塑造成苍劲古朴的形态，也可见它们在高山上生存的艰难。

上天湖黄杜鹃——羊踯躅  

脚下的土地，曾被无数次的湖水漫漶，溶化成浆，又被无数次的干旱烘烤，裂为泥炭。脚踩下去，鞋底就汩汩地冒出黑色的泥浆来。一些裸露着的沼泽地，水草还没来得及完全封锁，仿佛是眼波的余光，静静地与我们对视，我伸出竹杖，像古代的郎中，透过一根丝线为帷帐内的美人把脉，竹杖在油润的泥塘中摇晃不定，深不可测。

走近天湖，好像是一步步走回那天地初开日、混沌远古时，这里有3亿年前就已经生存的孢子植物蕨类和苔藓，零星分布着国家一级保护稀有物种“植物活化石”水杉；清澈的溪流里游弋着一种两栖动物小鲵。

雨中的下天湖  

天湖的水，清凌凌地淌出高山缺口，流经下游的一个小山村“龙潭里”。因其山高，水里漂的尽是山上的朝霞暮靄，饱含着沿途聚敛的浓荫淡绿；因其路远，水流经山体过滤后，水质清澈富含矿物质。用这样纯净的水，和高山梯田产出的优质糯米，龙潭里村世代相传，酿得出一坛坛远近传名的老酒——“闽派黄酒惠泽龙”老酒。为什么称作惠泽龙老酒呢？相传东海龙王的前身程惠泽，吞下夜明珠后，浑身燥热，跳到小水潭浸泡，下游的潭水被浸热了，就沿着溪涧一路逆流而上，直至天湖山麓羽化升天。

不知是钟灵毓秀的天湖诞生了东海龙王的故事，还是这些传说，给大山镀上神秘的色彩？每当看到龙潭老酒一次次华丽转身，在商品档次中逐级升高，心绪就逆流而上，想再走上那天湖，看看那纯如处子的天湖，想好好酝酿，写出一篇纯纯净净的散文来。

然而天湖顶和尚的故事总是如影相随，他们的身世依然是个谜，人一提笔，就如美酒微醺中打了个寒战，只能把天湖写得更“散”―――

我们小时候，小孩子找不到娘，到处寻找，不安地问：“我娘呢，我娘到哪里去了？”这时，总有恶作剧的大人告诉你：“你娘被天湖顶的和尚带走了！”

于是就非常恐惧，不知道那天湖顶的和尚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会带走那么多小孩的“娘”！于是，天湖顶，一个山顶有湖的地方，一个烟波浩渺的地方，一个神出鬼没的地方，引得我暗夜里无数次引颈窥探，却又在靠近那神秘地带时，吓醒过来。

后来我再次上天湖，有熟悉掌故的老向导引领我们，到干涸的湖畔不远处探看。那里有屋舍的残垣，却没有了断壁，荒草漫无目的地覆盖了一切真像。显然，这里的故事，是比很久以前更恒久的那种破败了。

天湖顶寺的残垣  

但是天湖顶和尚的故事，是这么地根深蒂固，以至于人们还是能够言之凿凿地说，喏，当时，下天湖的下院被朝廷剿杀了，和尚们转而到上天湖重修庙宇，搬家时，这口石臼，就是由一个和尚一口气背到上院来的……

湖畔的草丛里，有交颈而眠的鸳鸯，也许是被我的胡思乱想惊动了，扑扇着五彩斑斓的翅膀飞出，把我们彼此又吓得一大跳！

我在探测这亿万年前留下的犹未平缓的脉搏时，目光不时越过荒草丛，探向周边连绵起伏的小山冈，那时候的那些似乎不怎么杀人越货、却总是喜欢诱拐良家妇女的和尚们，住在这样人烟罕至的山头上生活，倒也是相得益彰。试想一下，在这山静如太古的旷野中，在这蓝莹莹的天空下，他们像古龙小说里的人物，身形一闪，俯身掠至面前，露出一口白皙的牙齿微笑道：“施主不必惊慌，听我来讲个故事……”

在天湖南边的宁德境内，“大明600年来第一谜案“建文帝流亡宁德的论断，似乎也给天湖顶的和尚揭开了谜团。民间流传的说法是：传说建文帝的爷爷、明太祖朱元璋当年传位时，生怕这个过于仁厚的孙子保不住明朝基业，反而会害了他，于是在驾崩之前，将一个宝盒交给其保管，叮嘱道，在最紧要关头才可打开宝盒，它能救你的性命。朱元璋的担心很快就发生了，1402年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攻入京城，夺了侄儿的帝位，自立皇帝，年号永乐。就在这生死攸关逃亡之时，建文帝打开了祖父赐予的救命宝盒，一看，原来是一把剃刀，一本证书、一件和尚穿的袈裟以及一张地图。于是，建文帝就化妆成一个和尚，顺着朱元璋早就修好的地下秘密通道，逃到江边，然后上船出海了。建文帝一夜之间人间蒸发，追踪建文帝以达到斩草除根就成了永乐的心头之患。闻说建文流亡海外，就派出郑和七下西洋，又听说他出亡宁德投奔名寺，永乐皇帝本怀着“宁可错杀一万，不使一人漏网”的心思，大开杀戒了！朝廷的血海腥风漫漶开来，几年间，在宁德一带的古官道上，许许多多的寺庙连接被离奇捣毁，罪名大致都是“和尚不守清规戒律”。

天湖顶寺香位  

我想，天湖顶边上的这个就叫做“天湖顶寺”的寺院，也是在此次杀戮中难逃噩运了罢。于是在我们这一带，几百年来留传下来的暗语里，就有“你娘被天湖顶的和尚带走了”这句有如谶言的话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