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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艺术
【寿山茗园】茗园犹在
2019-03-14 11:02:20 郑玉晶 来源:  责任编辑:  



茗园的一缕茶香早已缥缈无存,但这名字,讲不来的一种美,和沈园、梁园一样。让人想起戏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让人怅然神往。

这个春节,和朋友二人,临时起意,驱车探访茗园。从省道渐入村道,穿行于一片蓊郁的毛竹林中,车子像一把锋利的开山斧凿,毛竹向两边倒退,车轮碾过挑夫被深埋在水泥下的脚印,也碾压过他们没有足及的地方。他们把茶叶、笋干等山货挑到莒州码头,又从码头挑回干鲜海货,无数的来回之间,有了“挑回头”这个专属他们的名号。

这一带的人,看到人急脚慌忙,爱调侃一声,你这是干吗呢,“赶鲜黄瓜”呀!有人为了吃上新鲜荔枝,要累死无数马匹,有人为了养家,不惜拼搏自己的脚力,渔船上卸下的新鲜黄瓜鱼,就这样一站接一站,片刻不能停歇,只为了餐桌上那一句,黄瓜鱼真鲜呀!一个小时的车程,在用脚力衡量的时代,不知“挑回头”的他们,流了多少汗水。

车无法直达茗园,让人怀疑这乡村到底还在不在,从邻村村委门口高高的看台望去,有几角黑瓦屋顶在并不萧瑟的冬山之谷清晰可见。这一段完好的山路,守定了旧时光,傍晚的阳光透过树梢,一些光点洒落在“挑回头”麿得平滑的石头上,岁月的肌理清晰暴露在日光下,沉默厚重。

这时还是正月初三,三天年还没过完,乡村好像已经没什么人了,宗祠门口,一地的鞭炮碎屑,红通通的告示这里刚刚热闹过。一个罕见的大石水槽,占据整面祠堂门墙外,水从竹管里汩汩流出,微漾波光,清冽到诱人,趴到槽边喝几口,果然没有辜负这个诱惑。人走了,房子老了,这眼山泉,这个水槽,还是这么年轻不知疲倦,他们的相守,是不会到与君绝的一天了吧。


巨大的石水槽  


祠堂边一个门洞里,有一个男人闻声而出,就一个人。乡村最不缺乏的阳光、还有自家酿的米酒,让他的脸从内到外透着一种红,让人无法判断他的准确年龄。我们很快了解到这个水槽的来历,一个路过本村的人,觊觎乡村的富裕,起了歹心,盗窃不成,被处以打凿一个水槽摆放在宗祠门口的惩戒,石槽边上,刻着他的丑迹,这种惩罚,无异黥面之辱,在乡村社会,他是无论如何也无脸面做人了。我捧了好多泉水,冲泼那些模糊,总算看到“咸丰”字样,关于盗贼、关于这个曾一度别名“富园”的乡村辉煌往事,和凿凿的石刻一样也渐渐模糊了身影。

许是酒的劲头、乡村人的好客、难得一见的生人,男人不理会冬日苦短我们急着回去,执意带我们去看他家的祖墓。一路芦苇藤蔓,要人披荆斩棘,他告诉我们,小时候,家族扫墓,一路过来,每一级台阶,都是族人匍匐着身子,用锅刷细细清扫的。现在,重重的腐叶下,双脚仍能感受到石板路的坚实和齐整。两个弱女子,一个不像有妻子的男人,傍晚的荒野,那些情节恐怖的故事在脑中不断出现,似乎有极大的危险,像有一只猛兽随时会扑向我们似的,看到墓地的瞬间,和朋友相视一笑,两颗戒备的心放了下来。像所有落幕的繁华一样,墓坪的地基下沉,青石地面高低不平,缝隙中满是衰草的枯梗,石栏杆上的灵兽东倒西歪。男人对我们寄予一些微弱的希望,这才是他执意叫我们来看墓的目的,除了放下方才的戒备,心中升腾起难以言说的敬意外,我们并不能做些什么。

这个男人,好几次提起茗园的别名“富园”。就算他不强调,一个水槽,一个墓地,祠堂门口整齐的青石街道,这些坚硬的证据,也让我们确信它曾经的荣华。这个看起来有点衰老的人,用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固执,一再邀请我们去看乡村某一角一个天成的石拱桥,我们无法阻挡渐暗的天色,拒绝了他的盛情,我们知道,我们还会来的。


落寞的古墓  


我们确实又来了。这次,是从另一个方向经门楼岔来的。我们走了 “挑回头”们无数来回的其中一段,十五公里真正意义的茶盐古道。

过门楼岔时,是正午。和那些道路津梁必经的岔口一样,门楼岔曾经客栈林立。没有比预料的荒芜更荒芜,正如预料中一样。时光像嫌弃日子走得跟不上自己的脚步,趁着主人走远,悄悄推倒了厚厚的夯土墙。卵石砌成的残基内外,全是芦苇、杂树,“当日宾客馆,离离百草蕃”,已经见怪不怪。过往近千年中,关于茶和盐、山和海的商旅人事,在这样的屋子里上演过它的一个片断,这些小地方小人物的故事,像一粒盐消融于汤中、一叶茶沉浮于水中,泛不起一丝泡沫,不像龙门客栈。

山风被正午的阳光威慑,隐匿不见。漫地的芦苇,就像写生里的静物,日头正在头顶,没有投下它变形风中摇舞的影子,这样一来,那些神灵异怪,就好像没有了出场的行进曲。但是,堂亮的日光下,被人遗弃的这路光阴,用一双暗夜般的眼,正在窥察着我们,它噏动着敏锐的鼻子,久远的膻腥人气,让它有点不安,就像一个深居简出的老艺人,突然面对电视镜头,展示他平日里无人关注的技艺,那种局促,别人着急而替代不了。

古道中间,一口石臼,豁了一个大口,在这人迹不至的地方,它是怎么挡在道上呢?不安许是来自这里。这一带的土房子,是曾家家厅堂边都有一口的,舂米是它的日常,年节婚丧,乡村一切与平常不一样的日子,都要舂米粿、舂糍粑,少不了这口石臼。现在,它们多寄身于一些展馆、民宿,锦鲤或睡莲在里面绽开着艳丽的、比石臼要短得多得多的生命。


古道上的牌坊  


芦苇簇拥着一个高高的石牌坊,事先并没人告诉我,这里还有一个牌坊,我就觉得它是刚长出来一样。竖匾圣旨、横匾旌表,这些能够拆卸运送的构件部位,都被蓝天用同样的形状加以填补,这寥远的空缺,来自膻腥气息的人的手,这些石雕敌住了时光,却敌不过他们手中的千斤顶,茗园早已无力用赔偿一个水槽的方式来惩戒一颗失却敬畏的心了。

“诗书训子成夫志,勤俭持家代舅劳”、“志耐深闺冰做骨,名廪片石史流芳”,在残缺中,依稀有一个深闺弱女,夫君早逝,她踩着三寸短脚,步子颤颤巍巍,然而心坚意决,领着四个儿子,统管夫君创下的家业,扶持羸弱的娘家。其间的辛甜酸辣,曲直是非,不要说白纸黑字,就是刻在坚硬的石头上,有时做不得数的。牌坊的男主人 没有让人意外,又是茗园茶商郑曰琳的,在这么小的地方,他是一个绕不开的大人物,这个两三百年前的人,让人遐想。不远的一座木拱廊桥,就有他出资一百五十两银子的桥志。现在,通桥已成断途,下游水库蓄积,桥的险,也成绝唱。桥旁边不过二公里外,就是一条新建的沥青大道,大道把古道切割得七零八碎,却把自己联结到无数密胜蛛网的通途中,让世界以脚步快捷得多的方式展现给这一方人。“门楼马道通南北,莒州舱陶出琉球”,闽地山区两三县的山货,要从这里穿山过海,把牌坊立在门楼岔这样的地方,真是再恰当不过的计算了。每一个在门楼岔客栈打尖住宿的商贾走卒,都不能无视这个牌坊的存在,这些流动最为频繁的人,他们的步子,比门楼岔的山风、鸟雀走得远,他们还长着一张比山风鸟雀还要善于增添变转的唇舌。关于人世的种种,不只是美名,跟着他们的脚步和唇舌,跟着担挑、船航,走得很远很远,远到可以到达一个叫琉球的海上飘渺之处,甚至更远。

快到达茗园时,在一个山涧边,我们见到天成的石拱桥,不过是自然力的轻描淡写罢了,在人力所不能及的时代里,这又确实是可叹的天作了。

这是一年中最美丽的“人间四月天”,石拱桥旁的山石间,没有一种树木不肆意挥霍它的生命,红杜鹃正在含蕾,一树一树的淡紫色毛骨杜鹃都全在绽放,白色的檵木花,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山花都在开放。那些不开花的树木,枝梢的嫩叶,毛茸油亮,全都嫩得像婴儿的脸,这些生命蓬勃得让人振奋。

祠堂门口,无数只蜜蜂在蓝空下乱飞,一个中年男人,背着喷雾器,那眼不息的山泉水,随着喷头滋滋洒向嗡嗡的蜂群,又化作一道道彩虹落下。祠堂的门楼下,有三五个男人,和他们的话语,都罩在这人为的彩虹中间。

原来,这个季节,蜜源太过充裕,它们吃饱喝足,也不想工作了,这些一直被视为勤劳化身的精灵,原来也有惰怠的时候。主人用水冲洗它们身上的花粉,是为了让它们去采更多的花粉,酿更多的蜜,自然的造物,无论小如蜜蜂,大到以为是统治者的人类,在习性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同。


寂静的老宅

荒废的路亭


在我的故乡,宗祠门口也有过一条石板街道,比茗园的街道要长得多,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卖猪肉、豆腐、粉干、光饼、麦芽糖……,那条我走着走着就长大的了街道,现在也沉寂下来了。年长后的我,偶尔走在空无一人的老街道,总会蓦然生出一种孤独,一种惆怅,这样的情绪中,开始了对自身的回望,开始了对一个乡村的凝视。

我向他们打听春节遇见的那个男人,他们告诉我,这个男人跟随着儿子,到沿海一个制造业很发达的城市去了。在那里,他的一个侄儿,办了一个很大的工厂。可以想见,他和他的儿子,成了在流水一样的机器中,一个可以移动的零件。

这个男人,在城市一些闲暇的夜晚,微熏的他,一定会像我一样回望少年的自己,一定不会忘记对故乡的凝视。他会不会像春节拉住我们不放一样,一再和孩子念叨着故乡的一切,关于天成的拱桥,关于宗祠,关于水槽……还有那一个就要颓圮的祖墓。他的儿子,他的侄子,对他的固执唠叨,是感到厌烦,还是对日渐模糊于都市的故乡,开始了凝视,开始了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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