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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艺术
木头的温度
2018-11-12 15:13:37  来源:  责任编辑:  

文|郑玉晶       图|陆周喜 七月 莫沽 


一个乡村,人畜是它的血肉,街巷是它的筋脉,炊烟是它的气息,而那些高低错落,大小不一的房子就是支撑着乡村生命的骨骼了。水泥和钢筋,让房子失去个性和活力,很多乡村的骨架,正在日渐趋于呆滞无聊,而老厝古宅,每一堵墙、一块砖石、一根木头,就算是一片薄瓦,都是主人的意愿和匠人技艺的契和,联结着乡村的血肉筋脉,充满着一个乡村独特的质息。

走进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中国传统村落漈头村,金造桥、梁亭(传为梁姓先民所建,帮名之)、旗杆厝、“四栋厝”“父子三贡生”古宅……这些有名的、无名的老宅古建,随处可见,它们都曾经安放过一个个辉煌或平常的温暖岁月。它们之于漈头百姓,恰似漈水河中,满目彩鲤,在这荡漾的水波中摇曳着它怡然自得的身影,把一溪清影注入到时间的长河中去。


漈水彩鲤  


这些由土墙、石料、砖瓦、木料构建的古老建筑,上可追溯至明代,从清、民国、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被砖混结构的现代建筑所取代。今天,如织的游人从四面八方汇聚漈头,他们徜徉在漈头的大街小巷,沉浸在浓浓的“养生谷为宝,经世书留香”的耕读文化余绪中。不知,他们在惊叹这些建筑留存着一个时代的伦理观念、审美情趣、社会生活的同时,可曾去探问,是谁,把这些信息传递给了今天的我们?

“山多田少,家有余夫,各执技艺,力食四方,间有红黄贩运之商,卒多鱼盐螺蛤之客,生息稀微。依山为居,食稻盐蔬,味少海鲜,每取给于深山浅濑……”这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漈头民生的真实写照,清中期之前,由于漈头人口不多,山多田少的环境,还勉强维持着乡村的生存平衡,到了清中期特别是清晚期到解放初期,人口的膨胀和民生的凋敝,“深山浅濑”已不足于取,“各执技艺、力食四方”就成了一种自发的生存之道。手工业,商业等各种生存方式发展迅速,达到工商农并举的程度,在手工业中,漈头的大木作手艺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屏南乃至周边地区这一行业的翘楚,这一盛景从清末至民国,一直到改革开放初期,时间跨度达将近一个世纪。

《考工记》所载“攻木之工七”,可知周代木工已分工很细,木构架建筑的设计、施工以大木作为主,则始终不变。大木作,是木构架的主要结构部分,由柱、梁、枋、檩等组成,同时又是木建筑比例尺度和形体外观的重要决定因素,是木构架建筑的承重部分。这些学术意义上的框定,并不完全适用于漈头的木匠师傅,随着大木作的发展,建筑中的一些木雕装饰等木作相关的部分,无不在这一方水土养育的匠人手上融会贯通。

在漈头,曾经有那么一些人,被称为“漈头斧头帮”,这“帮”,不是帮会的帮,没有组织,没有头目,没有纲领,这“斧”,不是程咬金的武器板斧,而是大木作中重要的工具。这个“帮”里的人,因为生存这个人类最朴素最基本的需求使然,而被贴上了这一统一标签。


木作工具箱


今天的漈头,还保存着大量土木结构的民宒古建,因为手工业者曾经身份的低微,由于时日的久远,我们已经很难知道哪些是本乡匠人所建,哪些是外乡的匠人建造。在很长的时间内,漈头的大木作艺人的身影,不仅出现在本村,还遍及屏南的大部分乡村,但是,如果我们的目光仅局限于这些区域,那漈头的的木作艺人就不能被称为“漈头斧头帮”了。和屏南许多背井离乡到称之为“上府”的闽北建阳、建瓯、崇安(现武夷山)一带“讨吃”的百姓一样,闽北一带由于土地膏沃、物产丰饶,成为屏南及邻近地域人民谋生的一个重要目的地。“漈头斧头帮”声名就是在建瓯一带给流播起来的。据说,漈头这一行业最昌盛时,有两三百要同时在建瓯一带作业。漈头是屏南传统武术之乡,漈头木匠,不仅有一身过硬的木作技艺,这些常年在外的匠人,往往都学得一手过硬的防身术。他们之间联系紧密,互相合作,就连屏南其他乡村的木匠到了闽北一带也要仰仗他们的提携、借助他们的声势,对外称自己为漈头人。这样一来,闽北一带,“漈头斧头帮”就越来越强大了。

可以想象,近百年的时间里,在屏南往上府的官道山路上,熙熙往来着多少挑着斧锯锤刨的漈头木匠。他们用手中的墨斗,弹出一条连接两地的人生之路,有的把闽北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娶妻生子,扎下根来;有的凭着一双巧手,赢得月老的青睐,谋得一个美娇娘,一人去两人回,为家族的繁衍注入新鲜的基因生力。现在,到闽北一带,不经意间你就会听到熟悉的乡音。在建瓯、建阳等城市里,成立了各级屏南同乡会,聚会中,有许多曾经是漈头的各类手艺人,其中不乏漈头的木作艺人和他们的后代。

木作匠人


翻阅溪头张氏族谱,看到有一个专门的篇章《尊炷公传略》,是由1998年屏南县建委(屏南县住建局前身)编撰的《屏南县城乡建设志》里的内容改编的。“张尊炷,生于民国六年(1917年),卒于公元一九八八年,享寿71岁,系屏南县建筑公司创始人。公年少时因家贫,只念一年半私塾,民国二十三,随父做木匠,三年出师后,走村串巷,造民房建桥亭……”这是传略开篇一、二段。新中国成立后,屏南成立国有建筑公司,当时公司下属有铁器社、竹器社、木器社等手工联社,其中漈头工匠艺人占据着相当的比例,张尊炷是其中杰出的代表。在惜字如金的谱志中,用了将近五百字来介绍一个人的生平,不得不说,这样一个行业开创性的领军人物,书写的正是漈头这一行业最为兴盛时代浓墨重彩的一笔,是漈头乡村发展史的一个缩影。

隔行如隔山,更何况隔了久远的时光,不仅是我,很多人,对于已经失传和濒临失传的传统手艺,有如隔着云雾看远山,有一种神秘的美妙感。

不久前,在漈头耕读文化博物馆张馆长推荐下,我认识了年过八旬的张贤降老人,这是漈头不多的健在大木作艺人之一。童稚时,他就对木工表现出天性的兴趣,家里的桌椅、猪圈……小到柴刀把、锄头柄等等,他都能无师自通给摆弄得齐齐整整。也许,年少的他虽没有拜师学艺,但乡村艺人的普及也给了禀性不低的他很多耳濡目染的机会吧。同村张世水师傅,看中了他的悟性,欣然收他为徒弟,十六岁的他,就和他的一些乡亲一样,先从打下手开始,抬木头,锯木头,劈边角……,一应徒弟该做的他都做到了。三年后,他出师自立门户,从此,他的人生也贴上了“漈头斧头帮”的标志。

衣食住行,民之大事,所以,大木作中,体量最大的当属民宅。肇基盖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对农村很多家庭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殷实的家庭,也是要举全家之力,筹划个几年甚至十几年才可以动工开始的。机械和材料的快速便捷,使得现代建筑可以转眼之间拔地而起,但是,在纯手工的年代,在物质不能充分保障的时代,听老人介绍说,筹办一座房子的木料,最少也要花上一两年时间,长的甚至三五年都有。一些自家山林木材充足的主家,也得到冬闲时节,等到亲朋有空来帮工,还要看老天爷的眼色,如果阴雨连绵,砍下的木材就不能及时干燥,没法定型。如果是家里山林没有成片的杉木,必须靠亲友零散赠送,或是零敲碎打向别上收买,这就更费工夫了。一般在主家打好地基,基本确定好房子的布局时,就会择个吉日请木匠师傅来家里商量木材的数量和规格。木材估量的准确性,是考验“师傅有没有”的重要标尺。在商议的过程中,大部分主家会征求师傅的意见,如何根据地基的形状、面积来安排房屋的格局,师傅也会根据自己的经验给出自己的建议。接着是一起到山林里取材,取材的过程,主要是师傅根据预算,给主人划定那些成木适合为柱、为枋,为椽、为板……农闲时节,根据师傅做好的记号一一砍倒锯段,干透后,再完全用人力给扛回家。今天的人,无法想象,那一截一截沉重的木头,是怎样在铆钉、麻绳、柴杠和肩膀的配合中,靠着一双脚板,从没有路的荒山中抬回家的。


部分木作展品


木构是传统建筑里最重要的部分,木工的工作不仅是一个师傅带着几个徒弟就可以完成,如果主家挑选的上梁吉日迫近,常常需要多人协作才能按期按照,由于漈头从事木作的艺人很多,这样的协作就比其他乡村更容易形成。木作中,最重要的扶扇、上梁,这是建房最重要的两道程序,主人必定要挑选一个吉日,木匠师傅砰砰的鲁班槌击声在正梁敲起, “一子起高楼,好事成双,三元吉第”好话声响起,在远近的亲朋好友的“好啊!好啊!……”的应和声中,震天的鞭炮声燃放起来,紧接着断水(盖瓦片)。杀上几头猪,办上几天宴席,犒劳出了许多力的亲朋好友和师傅们,这样,华屋算是落成了。但是,木匠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在乡村里,外表看来,一座房子已经完成,但很少有家庭有财力能够一气呵成铺上楼板,修整房间,还有后期的房屋修葺,这相当于现在产品的售后服务和保修,都是这个木工师傅和他的徒弟负责到底。这个木匠师傅,在偶然间,就和这一个家庭,这一座房子结下了长久的缘分。在完全靠口碑做宣传的年代,手上功夫就是最好的广告,这也是漈头木匠能声名远播,长盛不衰的原因吧。

木作匠人


我问他学艺的三年最常去的是哪里,老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建瓯呀!我说为什么一定要去建瓯,没饭吃呀!我想起了一首童年唱过的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生长在不愁温饱的环境的我,坐在耕读馆凉棚下,喝着主人自制的醇香豆浆,那些久远的漈头木作的故事,仿佛一首老歌,在我们耳畔徐徐响起。

当乡村振兴成为自上而下的共识的今天,沉寂已久的木香又在乡村漫起,那是木匠们磨洗一新的工具和木头久违相逢的笑声。听说,漈头几个木匠,参与了屏南好几个传统村落的修复工作。我问张贤降师傅:“你最近几年还做吗?”,他指着我们正对面的耕读文化博物馆正楼的大门说:“喏,这就是我修的。”大门上,木头的新痕与旧迹,交错分明,这是木头和时光交接的再次确认。“人静后四壁书声”,“一帘花影月明初”,大门里,厅堂上,悬挂着馆藏的两个门雕,雕工精美,隔着久远的时光,无从知道它出自何人之手,它的主人又曾是谁。但是,我仿佛看到,新月如钩的夜晚,蒲山脚下,漈水河畔,浮动的暗香中,有人的书房里寻求“黄金屋”,有人在花木扶疏的院子里磨洗刀具,为了明日风雨兼程的“稻粱谋”。

这就是漈头乡村曾经再平常不过的生活,木香氤氲,充满了人世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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