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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村落
拾一片厦地的时光
2017-05-12 11:38:49 文/郑玉晶 图/邱仰左 来源:  责任编辑:momosusu  

 

厦地在我眼里,曾只是一段无法凋零的旧时光里,一个模糊到近乎于无的剪影。

三十年前,两年半时间里,十数次路过厦地。马路边,三两座用青砖和方石,标识着它比土墙民居高贵的房子,在尘土飞扬的车窗外颤动闪过。车行至此,偶尔,有人上车或下车。原来,在颠簸的马路下,有一块土地,那块土地上,承载着一个隐于车身下的村子。

三十年后,第一次踏进厦地,路边房子还在,只是它的高贵已经被历史的尘埃湮没。牢固的石墙角下,赫然“城关供销社 下地分销处”几个行书雕刻,三十年的时光,在它的面前,竟清晰如昨。

《尔雅》里对“地”解释是,“地,底也,其体底下,载万物也”。土地,本就谦卑地匍匐着自己的身子,任车马人流走过,任万物随意生长,却极少地表露自己。如果一个村子,叫做下地,在谦卑的土地之下。在这个急遽得朝夕瞬变的时代里,它比起那些阡陌平畦的乡村是更早地萎顿,还是更有生力呢?

厦地已经给了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由于自上而下的热潮,由于一些人的努力,当然,最重要的,无可否认,还是这个村子自身谦卑的可期可为。一两年间,厦地就像前些日子微信朋友圈里的桃花,何止十里,扑面而来。也许,它真如开基祖郑均志选址梦中所得“黄牛择宝地”,这是一块宝地。其实,对每一个腿上沾着洗不净黄泥的人来说,谁的的乡村不是一块无可替代的宝地呢?

我方才知道,“下地”现在写作 “厦地”。

 

新粉刷成朱红色的祠堂里,传来咚咚的砍切声、妇女的谈笑声,像是哪一家正在操办喜宴。走进一看,大厅上,几个妇女正挥着柴刀在切稻草,草屑飞溅。旧年稻草的陈息和笑声一起,不拘地飘溢在平日庄严的空气里,让人心里涌上丝缕儿时过年的欢乐。我问她们切稻草做什么用,回答说是和泥刷墙的。那些由横竖不一的木板钉成的,我们这一带称之为假墙的外面,刷上了黄泥和稻草和成的泥浆。这样的草民屋居,已经多少年不曾见过它的新建了,除了在一些仿古的景点、民宿。

切草的木墩上累累的刀痕,像一道道陈年的伤疤,都已经上了包浆。几道崭新的刀痕,就像乡村最近啃噬出的日子,清晰显目。

在我老家的房子里,也有这样的木墩子,已经很久没看见它们的身影了,大概早已被劈成一堆柴火,燃尽在不常使用的火灶间,连灰烬也不曾留下了。如果不是因为今天看到这些木墩子,我根本也记不起它们了。

虽然我早已经忘记了它们,它们却以一种顽固的方式,像刻度一样镌刻在我左手食指和手掌连接的关节处,在它们最新鲜的时候,曾数得清有几道。那是一次切番薯叶时,一把钝刀在我手上留下的。成担成担的番薯藤从地里挑回来的时节,总是初冬吧。那时,每家每户至少都养一只猪,我们的老县城,一条有名的老街上,很多商铺的柜台上面摆着商品,内里就是猪圈。把番薯叶切细了,在一个极大的木桶里踩实沤到发酵。一个冬天,每个早晨,都要用一把大大的铁铲把这变色发酸、已经粘连成一片的番薯叶揭下一层,掺到泔水里去煮。这个时间里,乡村到处飘着股番薯叶的酸臭。现在,番薯和它的梗茎,已经摇身成为健康美食的一员,美其名曰粗粮,不知有几人,能吃出当年的意味。那个年代的猪,因为没有任何的肥甘可食,长不成肥膘,去肉铺买肉,如果能买到一块滋着油的肥肉,就像赚到了意外之财。三十五年过去,这几道伤痕也渐渐模糊到只是一种回忆的衬托了,像人生一切的痛,终究也会模糊到几乎看不见,直至可以忽略而过。

能唤醒人记忆的,还有厦地村里那些木匠。做为这一带村落复兴的代表。祠堂前的那个平地上,堆满了许多从异地收来的,被烟熏火燎,被时光催得老旧的枋、椽、梁、柱。木匠像外科医生,这些老旧的木头,就像一个个零散的器官,经了他们的手,移植上那些残缺的躯体。那些老屋,借了它们,得到恢复一个躯体的完整,它们,又借着厦地的老屋,得以延续生命,这样的相遇,也是一种缘分。

曲尺、墨斗、凿子……满地的刨花,就像故乡几十年前某家倾全族之力在新建大屋,又像哪一家准备娶媳妇正在做细木嫁妆。这些声音和气息,唤起人一种久远的回忆,让人在一瞬间,有一种时空的错乱感,不知今夕是何年,直把异乡当故乡。也许套上一个很时尚奢侈的词,就叫做精神家园的认同感吧。

 

有人告诉我,厦地的窗子比别的乡村要多。

听到这话是在一个初冬的傍晚,太阳已经不再是梵高向日葵的艳黄,它像火塘里将要熔尽的炭,红得有点暗淡,余存着一点微微的温。

厦地真的有那么多窗子吗?说这话的人,其时正和他的两个朋友,在一座木板房里凭窗而坐,阳光从村北的高山边斜射到窗子里,影影绰绰,看不清里面有多少人,只听到好几个说话的声音。

这是一个新近修葺的老房子,建在一小块突兀的地上,窗户真的很多,或许,原来的老屋就是这样,或许是最近的修建者刻意而为之。房子的背面临着一条小溪涧。那小溪流,小到一个大步就可跨过它,涧里的水因为地势,挂成一个微型的瀑布,在那里哗哗流着,像一群从不衰老的小孩,顽皮嬉闹,嘈杂却不让生厌。

房子的门正对着乡村的主干道,一条蜿蜒陡斜的石台阶道。门楣上挂着一木匾,书着“咖啡屋”三个大字。

夕阳下,我的朋友在咖啡屋前一架小小的摇椅上休憩。夕照给她的脸上涂上了一层暖色的光,随着摇晃着身子一闪一闪的,有点虚幻的美丽,像此刻的厦地,咖啡屋,摇椅……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时代里,对许多寻求生存的乡村,对许多寻求发展的子民,破与立,守与开,何为圭臬?

朋友和很多爱晒照片的游客一样,即时把照片晒在她的朋友圈。我猜想,又有多少人因看了她了朋友圈来到厦地,就像她来厦地一样。这些照片,真也可以算做厦地的一个个窗子了。

 

一个地方的历史人文,对于世代生活其中的人来说,每一处,每一点,都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一滴血,牵扯到哪处,都让人生疼,最不济的,也是自己头上掉下的一根毛发,虽然生命不再延续,却存留着无法复制的基因。而对于外人来说,再让人惊叹,也不过是一件合意的衣裳,只是某一时的附身,穿着让人欢喜,脱下可以再买。

有人说,厦地的故事可讲上三天三夜。

一棵卑微的草芥,也有属于它的一秋故事。如果把村尾柿树下拾得的一枚透红柿子、村头晒稻坪上的一次嬉闹,种种绵软而浓炽的记忆和情感,酿以人生的沉浮跌宕,纷纷绕绕,那么,就算鼎盛时期,人口也不超过600的乡村,它的故事,又何止讲上三天三夜呢?

对于我这样的外乡人,翻阅资料,搜索百度,看了多篇别人写的文章,也仅仅看到,由几道没有温度的线条描成的一个乡村模糊身影。

我又一次来到离县城七八公里的厦地。这一次,独身一人,在一个彻夜大雨骤歇的清晨。

没有了如织的游人,工匠时断时续的敲击捶打声,乌黑的爬满青苔的老柿子树上,几只色彩斑斓的鸟鸣声,衬得乡村有点“空山不见人”。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听清一个乡村的声音,才能隐约触摸到它的脉搏。

如果一个乡村地宽基平,建筑多会采用坐北朝南、或坐东朝西格局。走入这个乡村,必定产生一种豁达之感。而厦地,由于地势南北相逆,为了弥补这一先天缺失,历代下来,房屋的建造都选择了坐东朝西。堪舆之术的玄妙,并非全是奇谲诡秘,很多是人与自然在某处的妥协契合。就算是这样一块局促不平的土地,也因此达到一种人为的左右互衬、四势均和。一个聚族而居的村落,就这样瓜瓞连绵了七百多年。

因为这个布局,坪尾那堵高墙,把它整面南墙,全无保留地展露在世人面前。村后那条公路尚未开通之前,每一个从大道进入这个乡村的人,远远的就会领略到它的高大。这墙,既像守护乡村的城墙,又可当是乡村的脸面。

这几年,它俨然成了摄影家们的新宠,我在许多影像里领略过它的风采。一袭佳人的长裙、几串透红的柿子,挑着柴火的村老、行走中的乡村土狗,都因了它而大有玩味。

站在墙根下,我极力仰望,就像在皇城根下,仰头看故宫城墙一样,有点眩晕。

夯筑这样的一堵墙体,需要多少人力,多长时间呢?我计算着,用同事论文里的方法。而我无法计算出,在田底土、老墙土、砂石混合成的“手握成团落地开花” 的精确比例里,也混合进多少的岁时流转、人事沧桑。

我一度想通过了解这个乡村的历史来书写这个乡村,有个热心的朋友还给过我一个电话。那个电话,拨打了多次却无人接听,据说,电话的主人在忙于喷薄的乡村事务。前不久,我偶然得知,这个打不通的电话主人,正是这一堵高墙的主人。

我的手触到斑驳的“壳子”灰面。百多年前,那些海洋生物硬壳,被燃烧碾磨,成为细白的粉末,一队队挑夫,把它们从两百多里的滨海作坊,挑到了这里,幻变出这一墙形状各异,深浅不一的斑纹,像一个个没有情节的神话。在这个安静的早晨,我明白过来,情节完整的未必都是好故事,故事之外未必没有故事,就像这堵墙告诉我的。

斑驳的不仅是这些灰墙,还有“路逢十客九青衿,巷南巷北读书声”的明清文风。

暮春之初,在这车不能行、马不能走的山村道上,是不是也有许多着青衫的文人,四面八方云集,“席芳草,镜清流,览卉木,观鱼鸟”,写尽了魏晋名士的轻狂浪漫。又或者在耕作之闲,温一壶自酿的浊酒,揽一怀清风明月,何等的惬意爽快。

在祠堂前方一块勉强可见的平地边,有一个新近建成的图书馆。我循着逼仄的木梯到了二楼,书架上摆着好些机构和个人赠送的书籍。借着明瓦和窗子的天光,看到许多名冠古今中外的文学、宗教、历史、艺术、哲学名作,这里的每一本,如果有一个人,肯守得住寂寞,不惜穷经直至皓首,一定会成为某个领域的大家。

我绕过这堵墙,看到它的大门,石制的门框,威严依旧,时光在这样的强者面前,也不敢造次。门上的辅首,已经被锈迹覆满,两个门环,新近骤聚的游人,把它们抚摩得又露出丝原色了。我想窥得房里的一点内容,大门紧闭,透不出一丝缝隙,让人不得不赞叹古代工匠的匠心。这里,大概隐藏着村庄的智慧,何必一切一览无余呢?

马未都说过,一件瓷器、一幅书画,所有艺术品类,如果能达到“远看有效果,近看有内容”才能称得上臻品。我想,无论怎样的兼收并蓄,村居者的从容,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依然要是最菲厚的内容。厦地,或许,它将是一个村庄的臻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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