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南的一些村子，至今还保留有香火龙的民俗。其中，棠口贵溪村的香火龙活动，因为它原生态的完整保存，而弥足珍贵。贵溪的舞香火龙不是单一的活动，而是与祭祀紧密联系。也就是说，这龙王要去请来，虔诚祭拜之后，再舞。整个活动，从正月十八的全村吃素开始，到二十四开禁吃荤结束。其中，正月二十一的请龙王和当晚的舞香火龙，是最吸引人的环节。各地慕名前来观看和拍摄的人，常常提前到村里来守候，为的就是绝不错过这一天。


    
   先不说二十一日晚的火龙如何璀璨，单是它久远的渊源，就足以让人着迷。据传，贵溪香火龙起源于元末明初，地处偏远的屏南抗元力量为庆祝胜利，以香火喻明，以龙喻君，制成香火龙来感谢明皇的休养生息政策。屏南建县后的县志之乾隆元年版，就有相关记载。到光绪年间记得就更详细了：“光绪二十六年秋七月大旱，邑人往曲漈迎龙神入陆氏祠祷焉，微雨，未足，洁斋复往。知县孙公步行出十字亭以迎，时则骄阳赫赤，天宇澄廓，一碧万里，而树末凉风飕飕，饶有霜意，众方惶惑，忽有云一缕起西北，旋大如车轮，俄而大雨倾盘，行者衣屐尽湿。” 
    在城镇化的过程中，乡村日益没落。而贵溪如此久远的乡村民俗，却能得以完整保存，一方面是它本身的特点中，有民间信仰的魅力。另一方面，我想应当归功于贵溪人在这一方面的自觉。据说，几百年来，已形成一个完善的为首制。每年安排八户人家为首，全村轮流，责任明确，所以能一年接着一年办下去。为首者同心协力，负责活动的各项事宜。如，张榜公布按户募集资金的收支，剧团吃住的安排，接龙王和舞龙的人选等等。对于贵溪人而言，似乎正月二十一，才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全民参与，祭祀与自娱相结合，谁说不比正月初一更隆重更热闹呢？连我这个来观看的外人，都被那种浓厚的气氛感染，更何况年年今日，都是他们祖祖辈辈的期盼与希冀！
 

    
   在贵溪，正月二十是个忙碌的日子。各家的媳妇们要忙着把祭祀的米粿做完，分配好接下来每天上供。为首八家中的女人，则另有任务，那就是负责社戏剧团的吃住。平时随便煮一煮当然没关系，此时却要拿出看家本领才不至于丢面子。所以，贵溪的家庭主妇们，应该都有一手不错的厨艺吧？想做贵溪新媳妇的年轻姑娘们，就要加油咯！


    
   男人们则要负责火龙的制作。龙身用稻草绳为芯，再用坚韧的灌木枝捆扎包在稻草绳外的铁芒萁。龙身捆扎完后，隔一定距离的地方，还要再插上带有枝丫的竹竿做手柄，然后用柴刀把火龙身上的芒萁草修理整齐，龙身制作基本完成，等明天插上香就行了。


    
   始终觉得，“给龙王发请柬”这个环节，是一个亮点。桌上的供品已上齐了，最抢眼的当然是米粿。据说，村中公信度最高的米粿师傅，会在做得好的米粿上插上兰花。可是你瞧，各家上供的米粿，看起来一律黄澄澄、油亮亮的，中间还扎着红纸，无论多么昂贵的水果，放在这里都会被它们比下去的。若要我评出哪家的媳妇手艺最好，还真的会把我难住呢。此刻，道袍道帽都穿戴齐整的道士，已开始念念有词。听村里人说，这道士名叫叶柄华，祖孙三代都会做法事，他本人也已连续请龙王三十六年了。经过一番诵念，一张寄给龙王的请柬被烧成灰，而后，它将被投进村中的水井，此井通往龙潭。因为明日要去请龙王，所以预先给他老人家发这个请柬。怎么想，都觉得这个步骤不但暖心，而且也尽显诚意。如此毕恭毕敬的邀请，怎会有不来之礼，你说是不？
 

   请龙王，是二十一日的一件大事。龙王家住二十公里外，双溪前溪村境内的龙潭。今年负责的两个为首，带着道士和十几个青壮年，走到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的路上。那里，两辆农用车已久侯多时。龙潭自然是远离尘土的清幽之地，因此，车只能到达村子，剩下的山路，便要下车徒步走。回来的路途，则更要求全程徒步。去的人各有分工，有敲锣打鼓的，有挑祭祀品的，还有抬香亭的。这些去之前早已安排妥当，此时也一样有条不紊，没有人因为山路崎岖和疲惫而抱怨，或许，他们也早已认定，唯有一片诚心，才能请到灵验的龙王。
    下午一点左右，请龙王的队伍回到村口的路上。村中的八个小伙子抬着另一个大香亭到路口，把香火接过来。祠堂里，楼上的香案及供品早已备齐，只等香亭的到来。一阵鞭炮与锣鼓之后，龙王的香火终于进入祠堂。高大而华丽的香亭不过楼梯，直接被高举到空中，一阵吆喝，上下齐用力，直接上了二楼。香火就位后，众人不约而同地跪拜和上香。整个过程的每个环节，无一纰漏，处处配合得天衣无缝，看得我在旁边一愣一愣的。一直被提着的一颗心，到此，也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名为香火龙，香自是不可少的。因此，接下来的插香，还大有讲究，要有一定经验和技巧的人，才可胜任。原先的稻草绳之芯，加芒萁草包裹的龙身，被插满绯红的线香之后，立刻变得华丽多姿，有模有样。而龙头，更是瞬间就增添了几分龙威，让人只可远观，而不敢亵玩。你可以想象，当这些线香被点燃之后，又该是何等气派！这里，舞龙已是万事俱备，只等天黑。


    
   香案正对着一楼的戏台上，剧团也准备妥当。帷幕轻动处，有温文儒雅，手拿玉箫的韩湘子若隐若现。稍后，他便一副玉树临风模样，从后台翩翩而来。一出《八仙祝寿》的美戏，就这样在神灵与虔诚的村民面前开演了……
    
   
   累了几天的家庭主妇，也终于可以到这里放松一下了。而此刻，那些如过节般愉快的孩子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那位袅袅婷婷、衣袂飘飘的何仙姑。他们手中的零食自然是不断的，却也只有在台上的神仙姐姐转身的霎那，才舍得暂时分神一会儿，乘此时赶紧往嘴里送一些砂糖豆或丑怪果。如此时光，这般惬意与专注，才真的让人艳羡不已。
 

   辛弃疾有词：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而我周围，则是爆竹在前，锣在后。夜空之下，一条由无数根点燃的香火组成的长龙，在黑暗中突然腾空而起，瞬间给你一个大大的震撼。未待你回过神来，又见龙珠忽转，龙头即刻随之左右，惹得龙身也不时摆动。围观人的心弦，被它拨得一阵紧似一阵，却又舍不得看着它离开自己的视线，只有小跑在前，或尾随其后，心甘情愿地任一颗心，被这样一惊一乍地来回折腾。


    
   下旬之时，已无圆月。但何须明月？这通身亮光，热气腾腾的火龙，在虎虎生威的上下腾跃时，自有赤橙黄绿青蓝紫，犹如彩练当空舞。焰火与香火之光，照耀着龙身之下一张张微红的面孔，他们手举与龙身相连的竹子，熟练地上下挥动。今夜，对于他们而言，似乎唯有这条火龙，才值得他们全心全意去投入。周围的人山人海，以及自身的汗流浃背，都通通抛于脑后。好一阵畅快淋漓的搏击，好一场生命原动力挥舞的盛宴！我在暗暗钦佩的同时，也在心中悄悄为他们喝彩。
    另一些跟着队伍小跑，且忽走忽停的，是来自各地的摄影家，想必，他们对今夜也是向往已久了。身背家伙，手中还拿着脚架，调焦按下快门的瞬间，赶紧又去追赶火龙前行的队伍。一夜下来，满头大汗，绝不是夸张。还算有收获吧，那位来自福安的摄影家说此话时，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对此，你不一定会理解，但是，世间的种种执着与付出，并非都可以用金钱和利益来衡量。究其根底，也许只有当事人内心的“值得”二字可以诠释。


   
   火龙走过村中的每一条巷子，也把好运带给巷子中的每一户人家。最后，它进入供奉龙王香火的祠堂。在这里又舞上两个回合之后，终于安静下来，到此，这条火龙也完成了它的使命。村民把龙头留下，将龙身移到村外，投进小河，让龙重回水中。龙身上的香也已烧得所剩无几，但是，人们依然把剩下的半截拔回家，他们似乎觉得这些插在龙身上的香，更具神性，也更能带来安康。
    这时，戏台上已亮出今晚的剧目名称《老仙偷桃》，我揣摩着，究竟是俏皮的汉钟离，还是馋嘴的张果老，动了偷窃蟠桃的念头？贵溪的男女老少，将在这场欢快有趣的戏里，放下一天的疲惫。有神灵陪伴的夜晚，也必有安然的梦境，愿他们，一觉到天明。

    接下来的两天，还有祭祀，接神，游神，和安神，村民们还需每天更换祭品，一切，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到二十四，全村开禁吃荤，香火龙活动，也就结束了。神灵千古在，香火万年兴。龙王的香火就这样被留下，庇佑贵溪风调雨顺，也保佑全村人一年平安发财。然后，贵溪人的生活，又归于平静。


    
   而贵溪香火龙，以及那个火树银花的夜晚，则成为我一直惦记的绝美。始终是食五谷杂粮的俗世之人，怎能不爱这万头攒动、火树银花的不夜天？我喜欢在这样的不夜天里，拥抱短暂却如此温暖的人间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