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崭新的国道就在自己的身旁，三万里依然不肯露出她的真容。当车子错过路牌的指示，再踅回一段缘溪的小路后，眼前才豁然开朗。一错一踅，恰如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一路过来，五溪里、门里、三万里，这些个未知是里坊制度的遗留，还是有其他说法的“里”，都隐于重山的褶皱里。三万里的先人用了一双慧眼选择这个褶皱里一块袖珍的盆地，妥帖地安排了他后裔的栖身之所。

春光里，三万里以一览无余的坦诚接纳了我。

因为一篇《井冈翠竹》，毛竹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色彩。三万里的毛竹，在某一时期里，也正扮演了一份历史的角色，一些被时代滤过的传说，渐渐积淀，促成了我和三万里的初识。今年，毛竹不是旺年，漫山的毛竹显得枯黄，长在山里的我们，却一眼就看到，明年，那一山的绿竹，会是怎样地把这个小小的村子给拥抱在自己的叠翠里。

虽不是旺年，村子的巷道里，还是飘溢着晒笋干的香味。整齐排列的番薯箳上，铺放着煮熟的竹笋，阳光，带着一点春的温柔，带着一点夏的热烈，把它们身上的水气给一点一点抽干，那些柔软的身子渐渐硬朗，它独有的香气渐渐集聚浓缩，颜色越发变得深沉。这样的气息，对于山里的我，就好像回到母亲的身旁，闻到了母亲熟悉的气息，所有的焦躁都变得沉静安和。

乡村看似古老却并不衰老。三五十栋土木房屋，就着山形水势，井然有序地分布在这块平地上。此行的引导者，是从省城派驻的村支书，这个已经被三万里的阳光打上印记的年轻人告诉我们，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整个乡村曾经被人为焚毁，几近夷为平地。所以，眼前这些夯土墙黑瓦顶的房屋，只有两三座是清朝到民国的遗留，其余大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所建。他不仅向我们介绍了乡村的概况，还带领我们走遍村子。当他兴致盎然地讲到新近发现的历史遗迹时，他给我们请来了唯一健在的那一段历史的亲历者，还有一位亲历者的儿子。在交谈中，那段让乡村引以为荣的历史的一些细节，有了可以触摸的温度感。

村子虽然不大，但巷道超乎寻常的宽大，不像我的家乡，巷道压抑逼仄，我带着一点点嫉妒穿行其间。这时还是晌午，并不是炊煮的时间，但看到很多个门口靠墙堆叠着劈成一尺来长的柴火，“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现在正流行这首歌，我的心很轻松欢悦地跳动出它来。

主人大都不在，巷道里、天井旁、院落间，绣球、玉树、吊兰，各种知名和不知名的寻常花草，兀自安静而热闹地开着、长着。其中最多的还数兰花，这些兰花，看不到一株是稀有的、昂贵的品种，大都是山上的野生兰花。山野里的兰草，都躲藏在灌木丛中，很难寻得到它们的身影。几十年前的一个春节，我跟随新婚归省的大姐和大姐夫去村外的一个寺庙烧香，寺庙的下面，是我家的山林，走在林道里，大家被一丝缕似有似无却又极为诱人的香息给吸引，有人说，这是兰花的香味。大家不再顾惜一年难得一穿的新衣，都钻到林丛中寻找。

几乎家家户户大门洞开，没有一家的天井上不是种满了花草，没有一家的房子不是干净整洁。那些阡陌纵横、屋舍俨然、鸡犬之声相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等等美丽的词语在我的心间翻涌。在一条刚修不久的水渠里，春水一路欢腾，从村外到村里，就像我在三万里的春行。

家国万里，这个乡村，因为有了这一不寻常的经历，“三万里”这三个字，就染上了一点慷慨和雄壮。不过，当你身处其间，你会觉得原初的那个“山湾里”更为形象。而当你过村北那条石桥进村时，在桥的中间，看到嵌着“山万里”这三个石刻大字，又会觉得这才真正贴切。朋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个在外工作的三万里后生，谈了一个大都市的女朋友。因为爱情的缘故，也因为“三万里”三个字豪气的诱惑，女友在男朋友的哄骗下，一路火车，汽车，拖拉机，步行，费尽周折来到了水复山重的山湾里。朋友不知道故事的结尾，我们像急于听故事的孩子，想给故事安上一个完整的尾巴。非常巧合，第二次进村时，我们在村委会旁边偶遇到村书记，很显然，他的镜片后面的眼神告诉我们，他是知晓这个故事的。但对自己的家乡，他保持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荣誉感，因为这个故事带有一定的调侃性质，对我们的好奇心，他笑而不语。

村支书很热心地接待了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他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为我们找到了一本族谱。族谱比想象的要薄，没有附庸、没有渲染，只简略概述徐姓一族于乾隆年间从几十里外的一支中迁出，以及徐姓世系支族后裔现在近两百人的传承谱系。这个乡村由徐、黄二姓杂居，现在共有人口将近四百，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山村。

当我们走出乡村，看到桥下的河岸边，挖掘机还在作业，有一些村民正在围观。听说，村里正在修建一条15公里的国道连接线，这条连接线，是村子要努力搭上时代脉搏的毛细血管。是的，这样的时代里，不开拓、不改变是行不通的。那些促使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家家天井里绽开生命的花草，那些自由敞开的大门，那些我所见到绝不乖戾的脸，这些带着春光一样明媚的一切，在变通中，希望还能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