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呆久了，就想出去走走，至于去哪，倒没一条明确的路，大漠孤烟、小桥流水……自然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诱惑。只要能离开这都市的喧哗和烦躁，哪怕只是一时半伙，也是好的。于是一位朋友说，那就去考溪吧。

考溪既是一条溪，也是一个村,溪因村名还是村由溪而生，没人能知道——就连带路的朋友，也只听说过这么个故事：据说这里原本山清水秀，溪水长流，可谓世外桃源。后来，不知怎的竟被人发现了，到此安家落户，不久还在那龙脉之地盖起了个大坟——从此以后，失去风水的考溪每况愈下，哗啦啦的溪水也差点断流，裸露的河床就如大火烤干的锅底。朋友本想借此调起我对古墓的兴趣，但我却想到了考溪的来源。在当地方言中，“烤”与“考”同音，我怀疑“考溪”原名“烤溪”，意指“烤干的溪流”，后来出于方便的原因，音译成“考”了。

这是一条普通的南方山区河流，水量充足，落差极大，所经之处，五步一滩，十步一潭。潭水清澈见底，卵石游鱼一览无遗。见有人来，鱼儿不惊，悠然自得。溪流沿着这狭长的山谷，曲曲折折,时隐时现,最后消失于远处的群山中。

我们缘溪而行，见到了那传说中的古墓。遗憾的是，尽管我发挥了十二分的想象力，还是无法看出它的形状——浓密的灌木长满了整个山坡，山色自然得看不出半点人工挖掘的痕迹。这墓看来也并非真的风水宝地，否则子孙后代怎么会让它荒废至此呢。这么说来，考溪的干涸，多半也与之无关。如此陡峭的谷地，生态自然十分脆弱。开荒播种，伐木烧柴，不知要毁掉多少森林，缺少树木的涵养，水源能不枯竭？烤干溪流的不是古墓，而是人类自己。

森林涵养了水源，而水源又促进了树木的生产，水木相依，自然而和谐。来到这里就仿佛来到了花的世界，树的海洋，芦花、菊花、野菜花……杉树、松树、梧桐树……品种之多，长势之好，让你印象深刻，而其中最令人难忘的是一棵柳杉。

当我们双脚一踏进考溪，虽然还是远远的，就已经看到它那峭拔的身影了。在一群苦椎、杜鹃、栲树的包围中，它显得是那么的另类与出众，就如领着一群孩子的老人，步履蹒跚，正慢慢向我走来……到了近前，却看清了它那苍老的模样,光秃的枝干，干裂的皮纹……站在树下，抬头一眼望不到顶，巨大的华盖，遮住了整片天空。在这幽暗的树下，我失去了初见时的惊喜，也不再有拥抱它的勇气，在它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多少的卑微与缈小。

据官方统计，此树高48米，胸径266厘米，2008年首批入选福建古树名木目录时，树龄已逾800年。八百年前，正是宋末元初，屏南人烟稀少，尚未建县。可以想象，那时这里植物繁多，树阴蔽日……八百年来，风雨雷电，刀砍火烧，在这片土地上,多少树木倒下，多少物种消失，但它却艰难地活了下来。

朋友感叹着说，望着这棵树，就仿佛看到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它那孤独的回忆里，一定隐藏着许多悲壮而又悠长的故事。我不知树是否也有言语，若有，那它想说什么呢，是冰冷的刀斧，炙热的野火，还是那温馨的落日？数百年来，无数的人在它脚下走过路过，看过叹过，却没人能回答。

古树依旧，只是炊烟不再，树林后面的村子现在却不见了。朋友感慨地回忆道，就在那依山面水的山坡上，曾座落着不少房子，住着许多人家。岁月无情，屋舍街巷、鸡鸣犬吠……如今已成过往烟云，只留下这爬满青藤的山墙，铺满青苔的石阶，以及那长满篙草的院落——若不是近前，你甚至看不出这里曾有一个村落。

也许荒废太久，历史抹去了太多的印记，也带走了多余的伤感。我们沐着秋日的阳光，走在村中，但见枫叶招展，山梨累累，野草虽已发黄，但黄得自然，黄得透彻——你完全感觉不出那份应有的落漠与荒凉。这块人类遗弃的土地，今天俨然又被花草树木、鸟兽虫鱼重新接管，万物充满生机，生命欣欣向荣。我想，这些村落的消亡，是历史的必然。人类的退却，却给其它物种留下了生存的空间。想到这里，心中突然有种特别的感觉，就如那山梨的味道一样——酸中带甜。

有村就有厝，在方言中，厝就是房子的意思，尤指那些老房子。有人考证过，厝是中原古音的遗留，现在已经很少用了。村子已然荒废，屋舍一间不剩，但听朋友说，离村不远的地方，曾有一座古厝——不知还在不，那就是石老厝。

石老厝，顾名思义，应该就是石头搭就的老房子吧。结果一看，却不尽然——这是一座木质的房子，建在斜出的悬崖下,远看有点象恒山的悬空寺，只是比它更小，更旧，也更孤独。一条东西走向的古驿道，正从两个敞开的侧门中穿过。房内很简单，没有再开间，只有一个不大的厅堂，北面设有神龛，龛前积着厚厚的香灰，南面则躺着一条干裂的长凳——也许，这厝该叫亭。老厝实际上就是一个荒废的凉亭——遥想当前，它曾是多少旅人的圣地。南来北往的行人，路过此地，多半会停下，歇口气，吃点干粮，再点燃一柱香，虔诚地许下愿言，保佑一路平安，祝愿前程似锦......也许还有三五文人骚客，十里相送，在此把酒话别，折柳相送——这样想着，突然感到一种历史的温馨，猛一抬头，一缕阳光正穿过没有屋顶的老厝，暖暖地照在我身上……

回程途中，坐在吹着空调的车上，看着高速公路轻松地碾过古道，心中不禁又沉重起来，我又想起了考溪，想起了古树和老厝。失去有时就意味着收获，就如那老厝，失去了一面屋顶，却获得了一片天空。然而，换个角度，是不是也意味着获得的同时也必然伴随着失去。若真如此，那么豪取无数物质的人类，又失去了什么呢——难道仅仅是这些村落、古道和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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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丨苏云

图片丨来源于网络

排版丨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