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欢迎投稿:1847691820@qq.com
您现在的位置: 屏南新闻网 >  文学艺术 >  
文学艺术
泥土的涅槃——屏南“硋”
2018-04-24 10:19:11 文:喻今  图:邱仰佐 来源:  责任编辑:璃语  

人类文明的起源,大多是从泥土开始的。不说举世闻名的仰韶遗址出土的人面鱼纹盆之类,单是荒蛮闽地的小县屏南,上山坮、林场山……十三个商周古遗址中,细碎的泥质灰陶片、灰硬陶片、夹沙黑陶片,无不透露着这方土民的原初生活态度。

洗去泥尘,席纹、蕉叶纹、曲折纹……展现在我们眼前。这些纹饰像一首悠远的上古歌谣,它不是庙堂之上黄钟大吕奏出的庄严肃穆的乐声,而是像山野间拾得的一块石头、中空的竹管,或是顺手摘下的树叶发出的声音,这些随意狂野却又不失旋律、优美空灵的大自然之声,长久萦绕在今人的耳畔。

这些旋律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在这方土地上绵延不绝了三千多年。我们不仅在这些遗存的具物中感受到它的长盛,在一首曾经家喻户晓的民谣中,也唱出一个中国文化鼎盛时期,屏南手工艺的巅峰盛景。“波山前后十八寨,梅岭左右廿四窑。太保钢炉喷金花,赤岩银坑显神奇。硋窑瓷器出大洋,棠溪铜锣响天下。门楼马道通南北,莒州舱陶出琉球。”这首民谣是宋代流传于古田东北部(今屏南)民间的。其中“梅岭左右廿四窑”“ 硋窑瓷器出大洋” “莒州舱陶出琉球”讲的就是北宋屏南陶瓷器生产和销售极为繁荣的情景。当一首民谣用它不衰老的生命传唱了千年,它已经具备了史诗的意义。

当年,从双溪、棠口附近修建古马道,直达宁德莒州金钟渡,小货船通过霍童溪,出八都达三都港,转装海船漂洋过海。自屏南至金钟渡沿途,出现日上百担的陶瓷挑夫,不知磨平了多少道上的青石板。现在,通往洪口、霍童的石板路已是荒草当道,古瀛洲在万顷碧波之下也已沉睡不再醒,许多手工技艺、许多生活场景也随之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而“硋”,因其从泥土中来,又因为卑微的出生,被卑微的土民无处不在的容纳需要。从七千年前的鸿蒙时代,直到科技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冷酷抛弃了人力的今天 ,依旧生生不息,存活于我们日常生活中。

在福州语系屏南土语中,硋被写成“硋”音却是“亥(hai)”,是所有粗陶和粗瓷统称的器皿。

在屏南,因作硋这种技艺聚族而居、形成村落的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寿山乡的硋窑村、棠口乡的硋厂村。屏南作硋技艺的前世今生,从这两个乡村,大抵就可以窥个大概了。

走进硋窑村狭窄的巷道之间,如果阳光正从斜面照射进来,两侧土墙上,就有无数的小镱子一闪一闪地反射着日头的光影。如果不是已经做了功课,你会很惊讶,难道这是乡村独特的土墙装饰法?走近了,你才看到,那无数细碎的光,原来出自无数白瓷的碎片。那些碎片,伴着黄土,被牢牢地夯进了土墙,也夯进了硋窑村的历史。不仅如此,硋窑村的坡坎之间,有无数匣钵累积的园塝、田埂;菜园里,山林间,每一个草木鸟兽,似乎汲取的不仅是土地的养分,也吸收了土壤中无所不在的瓷片的精灵。

繁华总会落幕,乡村归于沉寂。有几个老人,就着村边的简陋的石条,晒着冬日的暖阳,有人指着其中的一个老人说,他家可能要发财了,我问为什么,原来他的儿子刚生了龙凤胎。传说,在明代末期国家衰亡之际,百业凋零,出口锐减,硋窑也不可避免的走向没落时,最后一口龙凤窑,为后人留下未开封的满满一窑瓷器,只等了这个乡村生了龙凤胎的人来发现拥有。据说几百年间,乡村从没有人生过双胞胎,更不用说龙凤胎了。我看看这个浑身上下沾染着泥尘的老人,他的眼神分明是很同意别人的说法,我不忍告诉他,几乎所有的古窑址,都有类似的传说,但几乎所有的古窑,并没有出土过整窑的器物。

当硋窑村沉寂没落时,在它二三十里外的棠口一带窑口生产的土陶器,这些原始得和新石器时代一样材质和制法的器具,因为本着以“以致用为本,以巧饰为末”的宗旨,取材的方便,工本的低廉,广泛的需求,却顽强的生存了下来。到清咸丰年间,一个因它而兴的乡村崛起,这就是棠口的硋厂村。

有很多手艺,也许手艺本身传下来了,但艺人的传承脉络却很模糊,续而断,断而续。硋厂村却不一样,这个乡村三五百人,在百多年前,一个吴姓家族因为生产硋器取土的方便,从邻村搬至这里。他们的先祖不仅撒下了种子,扎下了根,还枝繁叶茂,繁衍了一代又一代的子孙,作硋手艺也从未间断过,至今已经传承了八代。

“梅岭左右二十四窑”,这里的“梅岭”听说就是棠口一带,千百年前,这里窑口遍布。这里还流传着一首民谣“白溪门,白溪门,世世代代抟土丸;抟土丸,抟土丸,村村飞出金凤凰”。因为制硋业的发达,这带人曾经都过着富足于他乡的生活。棠口白溪附近,二三十年前,在一个叫斧头坮的山包里,还可以看到宋代的古窑遗址,听说现在已经全无踪迹了,不知什么原因。不过,屏南还焕发着生机,熊熊炉火依然照亮窑壁的四口窑,也仍然都在棠口乡。

棠口村历史上手工业很发达,粉干、铜锣,硋器……,现在粉干和铜锣都真的成为历史了。只有两个硋窑还在表证着棠口手工艺曾经的兴旺。因为工作关系,我有几次来到一个窑场,这个窑场的主人姓周。

窑场距离乡村不过几百米,在一个山坳的腰窝处。门前有一条大道,大道前不上百米,就有这个乡镇最重要的两个机关——乡政府和中学,大道的前方还有两个行政村。大道热热闹闹的,每天有不绝的车来人往,窑场却安安静静的,人都在工场里忙着。等有人来了,那狗的吠声告诉主人,有客人来了,系着围裙、双手沾满湿泥的主人才从简陋的场里出来。

我见过一些老手艺人,他们日渐衰老的面容,总是让我的胸口有隐隐的疼,让我难受的不仅仅是对生命的一种思考和无奈,我还担忧那些气若游丝的技艺。这个硋场的主人还年富力强,他像准备出窑的一个完整器,已经散去了极高的热度,却保留着炉壁的余温,既保持着泥土的本色,也有经了岁月之火的釉的光润,像乡村暗藏的生存哲学。她的妻子年纪大概和我相仿,依然保留着炽热的精力,对人极为热情,嗓门明显大过他的丈夫,但看得出拿主意的是嗓门小的那一个。女人真是硋师傅的女人,长期的劳作日晒,所有妇人的艳丽都被窑场的颜色替代,似乎她是刚出窑的那一坪硋器里的能走动的一个。

一团泥土,要历经练泥、制坯、干燥、修坯、施釉、窑烧,最后还不确定它能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器皿。泥土是沉重的,和了水的泥土更甚,作硋除了要有体力最基本的保证。每一道工序,没有几年的功夫,都不可能熟练掌握,更不用说,常年累月,对着一堆不能说话的泥土,冬日里,整天脚踩手摸冰冷湿滑的泥团,夏日里在狭小到无法直身的窑口里进进出出,烧窑时,必须连续几天几夜片刻不停的添火加柴,其间的辛苦常人难以想象。

在制坯房里,一排排横七竖八的木架子上,各式各样的小型器坯都在这里阴干,而那些大型的水缸和酒瓮等却横纵有序的摆放在外面的土场上晾晒,这情境像某些大片的场景。装水的硋缸,装盐的硋罐,洗碗的硋钵,腌菜的硋瓮……那些几十年前在老家随处可见的硋器,有一些这里还有,有一些却早已消失不见,我只知道,它们是像硋一样黑褐皮肤的挑硋师傅用一根扁担、几捆草绳,把它们绑得牢牢的,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挑来的,我从没想过它们的中的每一个,都经了硋师傅的手,经了一千左右度高温炉火的涅槃,才化成我们生活中的瓶瓶罐罐。我在这里还见到一排像大型的棒槌瓶样的骨灰罐,这是我童年很少能见到,见到也避之唯恐不及的器皿,它让人想起死亡、幽灵、地狱等等可怕的词。乡间为了讨口彩,把它叫金瓮。到了人生将要半世,对它的感觉完全不同了。十几年前,这个县城已经用行政手段推行了火葬,并很快被接受,但那些成为亲人最后遗留物的骨灰,很少有人用机器生产的骨灰盒来装。我数次在殡仪馆里为逝去的亲朋送行,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似乎只有取之土的硋瓮,才离土地最近,才是他们最温暖实在的家,才是名副其实的入土为安。

在制坯房的一角还排着许多巨大的酒坛坯,其间有一个安静得像洒坛一样的艺人,是周师傅的弟弟,我见过的手工艺人,性子都比较慢。我想每一种手工艺人,耐心都是必须的,因为没有一个手艺,是可以用快制作出来,正像木心的那首诗“从前慢“,这些慢让人怀想。他们大多都不善于言辞,是因为繁重的活让他们无暇浪费口舌呢,还是在他们的心里,他的言语,通过他们的手都给了他花了许多心血的器物?小周师傅默默的从泥堆里分出一团,像揉面似的,把它挤成长条状,用它的灵活的双手,一推一挤,不紧不慢,手上的泥土越来越少,坛壁螺旋似的渐渐盘筑升高,酒坛渐渐成型,听说所有大型的容器都是用这种方法制成的。那些带来着年节的温暖和期待,印证乡间一切人生大事的黄酒,就是装在这样的坛里,家家户户如此。黄粬、糯米、水那些在不断微变的的菌落,必须要有硋坛这个可以呼吸的容器装着,才能日久弥醇。酿酒这个习俗,从未远离过我们的生活,尤其近些年来,黄酒因其温和的养生功能备受推崇,酒坛的产量也水涨船高。

印象很深的是电影《人鬼情未了》里一个场景,萨姆的亡灵和美莉相拥拉坯,那样缠绵而伤感的主题曲一直是我的所爱,每次一听这道歌曲,那个情景就会出现在我眼前。时光如轮盘飞转,转眼已是二十多年了。周师傅给我们示范如何拉坯,他团出一团已经练得全无气泡,像猪油一样滑润的泥团,放在坯轮正中,用脚顶住转盘的边,使劲搅动,转盘飞快地旋转起来,他的双手围着圆圈,如施了魔力一样,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一转眼一个硋罐就成型了,我试了几次,泥土要么就像扶不起的阿斗,要不就完全不成形状,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真是如此。

周师傅告诉我,这些硋坯,已经快够一窑了,把它们施过釉后,过上几天,又可以开始装窑了。我知道,在窑开火之前,他会在龙窑的第一间窑头的香炉上,点上一柱香,祈求罗民师傅保佑每一个出窑的都是精品,这和木匠在开斧前给鲁班烧香,渔民在出海前祈求妈祖保佑一样,每个行业都有每个行业的神灵。我在心里默默祝福他。

在和周师傅数次的交流中,我都注意到他右眼眉骨边那片天生的胎痕,它就像从不远的紫山取来做釉的土,他父母上釉时,不小心给甩在他脸上似的。这是他父母给他注册的商标,周师傅如此,这方土地也是如此,硋,是它身上一个无法去除的印记。屏南这一片土地,硋从千古来,还将走向千古去。

关于我们 | 广告服务 | 网站地图 | 网站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