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南国山城的冬日，虽然强冷空气长途跋涉，锋芒到此有所收敛，但叠嶂的山峦也阻隔了不远处海洋的脉脉温情。因而，山城的冬就具备一种特别的让人寻味的顽皮，既有南方冬日温文尔雅的儒士风度，又偶尔耍一把北国冰封的硬汉脾气。

响晴的冬日里，山城的旷野并不寂寥和肃杀。山林间，毛竹和松杉依旧茂密青翠，有各种黄的、红的树木间杂其间，更何况还有一些红透的果实还挂在枝头，简直像秋日一样绚烂。就算是落光叶子的树木，枝条也不像北方的那样枯瘦和粗糙，倒像是青绿山水近景中那几笔的焦墨枝干，是恰好的点缀。

田园里，还有许多油绿的青菜成畦成片，这些蔬菜被霜打过，特别容易熟且带着天然的甜味。去乡间玩，看到老农在伺弄房前屋后的青菜，每每有下地拔上几棵的冲动。几次求买他们的菜，无一例外地表现出和他们生活不相称的慷慨，“自己栽的，值什么钱，尽管拔几棵去！”他们总是麻利地用镰刀割下几棵最大的送到我手里，似乎要他的菜是一种荣耀似的。季节的更替，大概只有对固守在大地上的老人，和他脚下的土地，是有实实在在的意义了，即使是这样的隆冬时节，土地也依然忠实地回馈着他们的勤勉。脚上沾着洗不净泥土的我，常常会在园边站立良久，久远的时光里，那已然不会再有的自家菜园的一些往事，会乍然涌出。有鸟雀在边上飞落觅食，这样的时候，目光跟着鸟雀起落，飞向茫无边际的蓝天，我的身子和思维，也像土地一样，在阳光下开始一点一点的温暖复苏。

一两个冬天，会有一些日子是极寒的，虽然各种媒体早已提前很多天进行了预警，但这天的到来，还是给生活带来了很多不便，水管爆裂，街上水流如涌，但像张爱玲形容“家里的龙头却像割断了的牛喉咙，空有几声鸣响，却滴水不出”。没水的日子，生活都乱了阵脚，这时候，县城旮旯里，一些几被废弃的老井边，又围满了人，那架式，就像乡村准备过年似的。有一年，电话打到自来水公司，来给我家修管道的居然是邻近一个滨海城市的工人，说是市里安排他们来援助我们，这让人想起那些很可怕的天灾人祸，其实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强降温，对于南方的人来说，却如临大敌了。

更多的是兴奋。一早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睁开眼，习惯性打开手机，看到朋友圈里满屏都是晒各种冰。这些自然的冰柱、冰块、冰花，亘古不变的自在和率性，大概上了一定年纪的人，看了都会不自觉的想起小时候玩冰的事。天寒地冻的日子，早上起来，看到檐下倒挂着一排帘幕似的冰凌，小伙伴们拿一长长的竹竿，把它们一一打落，那哗啦啦的声音如玉碎帛裂，大家争抢着冰凌，“嘎嘣嘎嘣”地咬着，像是人间至味。学校旁边的水田，平时是鸭子的泳池，这时变成了学生的乐园，用石头敲下尽量大的冰块，拿来稻草杆或其他中空的草茎，往冰上呵气，等冰块融出一个小孔时，用草穿着打个结，提到教室门口炫耀或分享，把手和嘴都冻得红肿却不知觉。手巧而调皮的男孩，还会逃课到一些背阴的田里，打来足有寸把厚的冰块，做成四轮的冰车，那会让所有的伙伴羡慕不已，虽然结局是被老师一顿狠批，有时还要家访，挨家长一顿臭打，这时冰车也早已化做一滩清水了。在物质极不丰富的年代里，大人为生计挣扎，玩冰的乐趣专属小孩，现在却大不相同。

前年冬天，小山城迎来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低气温零下十几度。不知是谁，最早发现了距县城不远的鸳鸯溪景区里一个叫“百丈漈”的瀑布冰封奇观，借助着现代媒体，片刻就传遍开来。一班摄影爱好者捷足先登，拍下这一奇绝的固态瀑布。大自然就是这样，第一天还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一夜间，那些飞花碎玉都被魔法定住似的，这些天成的冰雕，依着各种植物、各色山石而塑造自己的形状，无一不晶莹剔透，无一不栩栩如生，胜过人工雕塑无数，景区护栏上挂着成排的冰凌，触手可及。前不久，一个去吉林延边冬游的朋友，晒出一组又一组粉妆玉砌的北国美景，特别是长白山天池的一组，和这个瀑布边的景观，看起来大同小异。原来，在北方稀疏平常的冰雪，对于南方的人来说，却是很珍贵的稀罕物。今年冬天，曾和几个朋友专程到“百丈漈”赏冰，却扑了个空，不过在路上一些不向阳的角落里，还是见到一些尚未化解的霜花、冰凌。对于越来越远离自然的人们来说，这也蔚为可观，聊以安慰一颗不老的童心了。

最妙的是能下一场足够痛快的雪，但是这样的机会也是几年才会有一次。下雪了，从空中开始飘起雪花，就盼着地上能积起一层。有时，下着下着，雨下起来了，这是最让人讨厌的“烂巴雪”，又冷，地面又湿滑。有时明明雪花一朵一朵很大团的，可是不久，雪花消失不见了，地上似有还无的一层白不多久就消失了，那种感觉简直像失去什么似的。山城这样吊人胃口的雪居多。很难得的有一次，早上起来，打开窗户，世界一片白亮，万物已成粉妆，原来，昨天夜里，雪已经无声无息下一整个晚上了。有人在楼下欢呼，引得那些睡梦中的人都冲出家门，大人和小孩在雪地踩出长长短短、曲曲直直的脚印，像一串串欢乐的乐谱，各种造型的雪人和真人随处可见，树上的雪在欢声雷动中簌簌地落着，像有一双巨大的手在泼撒似的。这种乐趣会延续好几天，直到世界又从洁白中恢复到它本来的面貌。

和同纬度的滨海相比，山城的冬天，还有漫长的阴雨连绵的湿冷天。下雨的时间长了，感觉春天似乎遥遥无期，季候意义上的春天，像被冬天给吞吃了大半个身子。

在这样的日子里，最适合“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了。约上三五个朋友，这朋友是可以让自己平时受到种种束缚的灵魂得到舒展的那一类，推杯换盏，嬉笑怒骂，驱寒暖心。当然，现代人，在灵魂和身体赛跑的行程间，有无数可供选择的的生活方式。丰裕的食物供给、完善的保暖设备、便捷的出行工具，对于这样的冬季，已经完全不必在意和畏惧了。

伴着这缠绵的冬雨，你突然觉得这个人口不足二十万的小城，不仅县城、每个乡村、每条街道都变得拥挤和热闹的时候，春节又要到了。那些曾经把北上广深这些巨无霸的城市挤得满满当当的人们，再次短暂的回到自己的故土，他们的归来，带来了山城最早的一点春的讯息，这个讯息，和自然万物大不一样，带着浓浓的烟火味道。

是的，春天，就在不远处招手了。天气，依然寒冷，因为年关的时候，山城的天总爱下着缠绵的雨。

冬天走了，春天来了，山城来年的冬天还会如期而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