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住山区小县屏南，境内多山也多田。每一次走近村庄，都会被田野吸引。那些田野，是和我的夏天一起成长的。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芒种前后，农人们再也闲不住了。原本一根根粗壮的手指，此时却如绣花针一般，精细又娴熟地在田里插上了秧苗。远远地看，是嫩绿的一片，走近了瞧，稀稀疏疏，却又均匀有序地投影在闪闪发亮的水光里。田间的艺术，无处不在。窄窄的田埂，从高处俯视，像地图上纵横交错的铁路网，在有坡之处由下往上看，则是层层梯田接蓝天。


　　稻田附近常有菜地，花菜和茄子的植株已渐葱绿，豆秧也在悄然滋长。最让人着迷的，还是那些齐刷刷的竹豆签。一把柴刀，一捆竹签，不用量尺，长短和尺寸都拿捏在农人的心里。瞬间的功夫，就把这些看起来不起眼、且长短不一的竹签，变成齐整又安心的依靠。即将沿着它攀爬的豆秧与稍后长出来的面豆，会在这里坚实地依附和垂挂。我曾经走到它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数着，这其间究竟有多少个三角形和平行四边形。结果，一次次陷落在这神奇的迷宫之中。
　　夏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伴着持续的高温。稻苗与各种果蔬，都在飞快地猛长。才两个多月时间，原先嫩绿的稻秧不但加深了颜色，植株也变得格外健硕，使得田间不再有多余的空隙。抽出来的稻穗悄悄地藏在其间，随着你看它们时变换的角度，若隐若现。那些洁白的花菜球，早已抵达人们的餐桌，种植它们的菜地，只剩一片空荡。茄子和面豆持续的时间稍稍长些，我们的餐桌上吃着，园地里也还长着。你路过时，会忍不住多看它们几眼，看勤快的主人怎样弯腰与抬头，将它们从植株上摘下来，装进箩筐。然后，你也跟着一快带着喜悦与希冀，走在回家的路上。

二

　　 十月的小城，天高云淡。街角的银杏叶黄了，郊外的山边，那些不知名的野果黄了。此时，我们的稻谷也黄了。在柏源村、在大碑村、在章岭村、在厦地村……村村溢满稻花香。望田野，平缓之处，是一片黄色的海，风吹过，即成起伏的稻浪。
　　 有坡之处，一张明黄的地毯，一直铺到天边。此时的大地已不再青葱，却有一种成熟的魅力吸引你靠近。打谷机的声响，揭开秋收的序幕。远近的稻田，一块一块被收割，沉甸的稻穗终于交出最后的果实，剩下胡渣一样齐整的稻杆，问心无愧地面对蓝天。

　　村庄的空地与巷道，都成为晒谷场。明亮的秋阳，毫不吝啬地把最后的热烈，献给这些饱满的谷粒。我路过时小心翼翼，生怕踩疼这满地的黄金。而斜靠在墙边的竹匾里晒着的面豆干，直接通向下一个季节的三餐。它们与即将被纳入粮仓的稻谷一样，充满太阳的味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远处的山坡，尽是芦花飞舞。此时，蛙声与蝉鸣已不再热烈，偶有鸣虫，将婉约的清唱，留给初秋的夜晚。秋霜过后，满山的芦苇都褪去一身锐利，剩一腔温暖与宽厚，吸引你前去，任凭你怎样坐着或躺在其中，都不会轻易将你伤害。秋天的明澈与坦荡，就这样尽显无遗。描绘这个季节的词语，有秋风萧瑟、秋花惨淡和秋高气爽、秋色宜人这两类。相较之下，我还是偏爱秋天的种种可爱。

　　气温骤然下降，一夜之间，街边的银杏叶全掉光了，只剩下一树光秃的枝桠，伸向清冷的天空。此时的田野，空旷而静谧，只有田边老柿树上红通的柿子，还吸引着觅食的飞鸟，叽叽喳喳的叫声，除却了冬日的萧瑟与寂寥。有霜的日子，田边常有霜花，只不过是因为寒冷，随意附着在沙土或者枯草上的水汽罢了，竟然也可以如此晶莹剔透、绚丽多彩。你若狠下心来踩踩它，就会听到一阵脆脆的声响，过瘾极了。

　　我期盼的雪，总是如期而至。你可以站在自家的窗台边，安静地欣赏外面的雪景。但更尽兴的应该是，走近原野，看雪花如何飘落在远处的一些常青树上，看那些深深浅浅的绿，如何一点一点地隐没在白色里。而那些落光叶子的树上，所有的枝条都被雪花覆盖了，就那么纯纯净净地白着，再无半点纷杂。
　　此时，稻田里还裸露的一小节稻杆，像一群小矮人，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站在广阔的洁白中发呆。而雪花，还在飘落，落在你的头上、肩上和身上。渐渐地，你也融入这个白白的世界，成为天地之间缓缓蠕动的一个小点……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轻寒，但太阳一出来，就有了暖意。早开的花朵，总是提前走漏春天的消息。梨花与油柰花，以一树洁白点亮村庄和山岗。深粉或浅粉的桃花，以广阔的明艳，占领一个又一个山头。而朴素的油菜花，则用淡雅的黄色，装扮养育它的土地。

　　草色遥看近却无，说的就是此际的原野吧。是的，那些嫩嫩的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了。在这些淡黄与嫩绿中，早有农家的小妹蹲在其间，拔草的拔草，采鼠菊的采鼠菊。春天的味道，就这样从野外的园地，抵达农家兔子的小嘴。而地道又美味的鼠菊粿，不但犒劳了一家大小的肠胃，也丰富了每年这时候祭祀活动中奉上的供品。
　　在田里站立太久太久的稻茬，已从明亮的黄色，变成破旧的暗褐。潜伏在洞里的青蛙，再也呆不住了，它们跑出来一看，久别的原野，已是草长莺飞，蜂喧蝶浪。可朝思暮想的稻田，依然是一片空荡。它们多么期待，田里能早一些开始有动静，好让它们也可以早点在庄稼丛中，再次显露一下捕捉虫子的拿手功夫。　　花谢花再开，春去春回来。不久之后，新一年的农事又会开始，新一轮的生长与收获，又将在广阔的农田里肆意铺展。生长是朝气，收获为沉稳，生命的两种不同形式，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同一片土地之上，交织与轮回。咫尺相依，不虚荣，也不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