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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里的榨油坊
2016-09-09 11:29:10  来源:  责任编辑:掌握知识发展智力  

​文/哈雷

      博物馆可以视为一座城市的坐标,到大都市的人,免不了会去博物馆走走,那里可以溯到这个都市的源头,那儿也是堆积时光的地方,在这座标志性的建筑里似乎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的前世今生。馆里这些来自四合八方的物品有的比人类活动还要久远,时间的符码在这里交叠,陈腐黯淡,无法散去。“纸寿千年绢八百”,那些金的、铜的、玉的、瓷的,哪怕是木头的也终究比那些漫漫书卷和习习绢帛更为坚固,它飘荡着古代文明的精魂神魄,激起我们对远古时代先人的仰望和尊崇。

      这些藏品无声地叙说着这个城市的历史:亘远、高古、悠久、典雅、厚重,沾染着沧桑岁月的痕迹,让我们感受这里的地广和物博,历史的深厚和绵长。能承受得起成千上万件古老器物的博物馆一般由国家兴建和管理。而近些年来,随着开发的步履加大,四处拆迁挖掘,古物源源不断地浮出地面,博物馆也不断增加,甚至出现了私人博物馆。拥有上万件藏品的私人博物馆在全国也是寥寥无几的,大多是上市公司发了财的老板,或者名扬天下的艺术品收藏世家所拥有,一个身居乡野的普通人能办博物馆那是天方夜谭的事。然而,在屏南漈头却藏匿着一座颇具规模的民间博物馆,馆内收藏各种民间文物、古董逾万件,他的创办者叫张书岩。认识老张后才认识了这个民间博物馆,得知他曾在县里旅游局工作,闲时走家串户,假日也流连于古玩市场,每趟都能淘出点古香古色的玩意。退休后更是痴迷于收集废弃于古民居、仓癝、田头、农舍、牛栏、羊圈、鸡鸭棚户甚至墓地的各种早年的农事物件,让这些物件起死回生。集腋成裘,琳琅满目,你能想到的农用物件这里都有。我不由得对老张心生敬佩。老张这些年节衣缩食,日子过的紧巴巴的。有村民说他,随便拿出一两件老东西都可以换来好多钱,过上好日子,可是这个傻老张就是不肯。不但不肯,他还罄其所有,像蚂蚁那般一点一点搬运着老物件回来。每天背着个音响给各地来的游客当向导,甚至把一家人也搭了进去管理博物馆。人无痴癖不可交,老张诙谐幽默,一见如故,把做正事、开正经的会称作“说普通话”。几十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又有不少人的时光白白流过,老张的头发也渐渐斑白,但是说起“普通话”来依然铿锵有力,滔滔不绝,这种底气来自于他品类万千、独一无二的民间收藏。岁月无息地远去了,活生生的人也老了,而他收集的时光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多、越来越齐全,他也觉得活得越来越有滋味,仿佛变得更加年轻!确实,置身于“民间耕读博物馆”内,徜徉于十多座独具特色的屏南古民居中,你会从这三万件的老物件中嗅出乡村山野底层过往生活发霉的气息,眼前升腾起农耕时期辉煌的图景,仿佛穿越时空,记忆一下子把你推回到童年生活的真实场景中。



      “屏南好漈头”,不是仅仅因为漈头山川灵秀、人才辈出,更重要的在于漈头有老张搞起来的这间颇具规模的民间博物馆,这要重重写上一笔,这在中国其它的美丽乡村是见不到的!哪怕名播遐迩的三坊七巷,被称誉为文化积淀蕴藏丰厚的明清博物馆,也没有屯集到如此壮观的农耕时代的古旧杂物。难怪老张的耕读文化博物馆被称为“民间故宫”。漈头村是座千年古村落,在老张心血筑就的绵延十多座古民居中的“屏南耕读文化博物馆”,与其它博物馆不同的一大特色在“农耕文化体验馆”里,特别是留存着一个千年历史的传统木榨油坊,这也许是漈头村最后一个木榨油坊,可以看作是中国农村手工制作工艺的一个缩影:卧式楔子榨油机,在榨膛中装好油饼后,在油饼的一侧塞进木块,然后利用吊着的撞杆撞击木块之间的一个三角形楔块。随着楔块被打入榨膛,榨膛中横放的木块会对油饼产生挤压的力量。正因为这种三角形的楔块在榨油的过程中具有重要作用,这种榨油机才被称为楔式榨油机。这台榨油机是六年前老张从相邻的漈下村淘来的。老张的榨油机体验馆墙上挂着榨油流程图,边上还摆放了油菜籽、芝麻等油料作物饼,还有灶台、碾盘、一根硕大的榨槽木和一个悬空的油锤。这个榨槽木是用一截椴木造成的,据当地的作家禾源描述说:“横躺在耕读博物馆油坊里的椴木,想象得出,站立时它的霸气,独木成林,遮天蔽日,倒下一刻轰鸣山谷,震动山梁,压碎四周草木。这样一棵占尽一片天地的大树,它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能寿寝正终,而是被锯斧伐倒。几十条汉子,如同蚂蚁搬虫,把它扛回村子,抬到榨油坊,成了油行,大树的其余部分有的成了油行楔子,有的成了柴薪。一路号子,如同为大树迁魂村庄的古咒,一路汗息,又如敬天香火的气息。椴木静静躺着,岁月的年轮就此凝固,它的生命意义开始转变。木心掏空,装下榛树、茶树结下果子制成的油饼,一枚枚木楔楔入,重重的石锤重击楔子,榨出叮叮咚咚的油汁滴下的声响。”禾源兄描绘的这样场景依然在耕读博物馆里再现,说是“体验馆”一点都不浮夸,老张和今年七十三岁高龄的榨油师傅张龙门这六年间已经在这里榨过了九轮油,每回榨油都招来村民帮助和围观,像过节一样。一天可以榨出几十斤油,每斤可以卖100元以上价钱。坊里摞起来的的油茶饼不是淘来的,是老张亲手榨出来的。老张说,木榨榨油从筛籽、车籽、炒籽、磨粉、蒸粉、踩饼、上榨、插楔、撞榨到接油有十多道工序,除炒籽、磨粉是用机械操作外,其他全部靠手工完成。用木槌榨油是木榨油工序中劳动强度最大的,没有一定的力量和技术,那是甩不起来的,这道工序对木榨师傅的身体素质要求极高。榨油的木槌是根4至5米长,直径为5至6寸粗的檀木,重量大约在80公斤左右。木槌的前端用铁包好,再用一根粗绳栓紧木槌的中部,绳子的另一头栓在空中的木柱上,木槌离地面大约在80公分左右,便于榨油师傅在操作时,用双手推着80公斤左右重的木槌,一槌一槌将木楔子打进去,把油给榨挤出来。



 

​       出油那一刻是惊心动魄的。虽说霜降已至,在油坊里炉膛的柴火烧得正旺,张师傅在酷热的操作间里,穿着短裤,上身打着赤臂,赤着双脚,站在木榨的末端,先是用双手推着木槌前端,对着木楔子轻轻碰撞一下后,用力将木槌向前上方推去。接着,一个后退步,双手又将木槌向后上方推去,这时的木槌离所撞击的木楔子形成斜50度左右。此时此刻,只见张师傅运用木槌前后上下推动的惯性,随着砰的一声,木槌稳、准、狠地撞击在木楔上。就这样,木槌轮番使劲地撞击着木楔子,对榨樘中的坯饼施加巨大的压力,依靠这种物理压迫使山茶油脂渗出。看着张师傅熟练流畅的操作过程的人们,不得不被他在劳作过程中所展现出的力与美所震撼,同时也被他的阳刚、优雅、直爽、纯朴的精神所深深感染着。老张的好朋友、当地一位农民书法家感动于这样的劳动场景,给榨油坊题写了一幅对联:“榨声如雷惊动满天星斗,油香扑鼻营养万户千家。”农家茶籽油就这样滋润着漈头村人,而今手工榨出来的茶籽油特有的芳香,依然在抚慰着村民们迷恋贪婪的味蕾。

       对于这样的榨油机我并不陌生,我童年生活的地方周宁县与屏南相邻,农事季节山野条件都相似。落霜的日子,是油茶花盛开的时候,那山岗、平畈、村前、屋后、田角、地头一夜之间浮出了一层白色的雾幔。走近看,才知道那是盛开的油茶花。放学回家路上,看山峦像一道宽大的脊背舒展开来,那些星星点点的白色,散落在丛山之中,让人疑是跌落尘世间扑朔迷离的银河带。空气中飘着油茶花甜腻的香味,我们便从一朵朵的油茶花中寻找到了那份惊喜——香甜醉人的油茶花蜜。我们会掐断一节成熟的稻杆,做成吸管,衔在嘴里,把吸管刺进茶花的花蕊中,轻轻地一吸,口中的清甜,直入肺腑,满心轻快。有时还会带上一个洗干净的小瓶子,把吸进管中的糖液又吹到瓶里,储存起来,在一个优闲的时间,像喝饮料那样一下子喝下去。那年代这可算是我们这些顽皮孩子们才能享有的福利,在一个物质和精神同样匮乏的时代,油茶花开放的山野就是我们的乐园!

      油茶树贱生贱长,就像我们放养的的童年。不需要特别的照料,常是自生自灭,顺其自然,尽其天年。它无需什么肥料,也不必精心地栽培,对环境从不挑三拣四,不论是肥沃的黑土地,还贫瘠的黄土地,都能尽情地生长。哪怕是遭受山火焚烧的灭顶之灾,也会在砍去树身的树蔸上长出新芽,三五年后结出果来。

       霜降时节是榨油的好时季。趁着摘下来的茶籽还没有风干、油性正足就要开始作业。刚好霜冻天无事,家家老小围坐在门坪上晒太阳,边聊天边掰茶桃壳,一粒粒油茶仁就在这闲聊之中不知不觉剥了出来。这时,各家各户选个好日子,挑了油茶仁相邀着奔榨油坊而去,一路说笑。他们挑的好像不是山茶籽,是满筐乡村的喜悦和自足。

      榨油必须在晚间进行,我们那的土话称榨油师傅为 “打榨佬”,“打榨”是山区民间手工艺“九佬十八匠”的其中之一。收获的油茶籽进入榨房,几名“打榨佬”默契配合。“把油榨干”在此时不是贬义词,是要让茶籽内在的能量迸发,化成飘香的食用油,进入山野人家的厨房和餐桌之上。榨的越干,产量越多,手艺就越高。基本工艺也是将油茶籽炒熟,经石磨粉碎,然后放入石槽碾轧后,入木甑蒸一定时间。出甑后,将原料填入用稻草垫底的圆形铁箍中,制成榨油用的菜饼,最后将一块块菜饼整齐地横放进主榨的榨槽内,用木枋挤紧,加入楔子后,联合三五个“打榨佬”荡起撞锤猛击楔子,茶饼在巨大压力下从榨河的槽眼流出茶籽油。

      木榨榨油技艺是我国应该有千年以上的传承历史,山茶油是我国特有的木本油脂,就像外国人用的橄榄油,是最古老的食用植物油之一。《山海经》即有记载:“员木,南方油食也。”“员木”即山茶树。宋庄季裕《鸡肋编》中有一节专记油事,当时河东食大麻油,陕西食杏仁、红蓝花子、蔓菁子油,山东食苍耳子油。另外还有旁昆子油(疑乃蓖麻油)、乌桕子油。至明代,植物提取的素油品种日益增多。可见每个产区都有自己盛产的树种可以榨油。在这些植物油品中,山茶油的不饱和脂肪酸含量达到90%,是食用油之冠,更含有茶多酚、亚油酸等有益物质,有抗癌强心的作用。据《本草纲目》记载:“茶籽,苦寒香毒,主治喘急咳嗽,去疾垢……”;《纲目拾遗》中也这样记载:“茶油可润肠、清胃、解毒、杀菌……”;在《农息居饮食谱》里描述“茶油可润燥、清热、息风和利头目……”;而在明代的《天工开物》中同样说明“茶油可明目亮发、润肺通便、清热化湿、杀虫解毒……油味甚美……”。

       老张说他身体健朗,“普通话”说得杠杠的和长年吃山茶油有关——在哪个山头唱哪种山歌——在老张眼里山茶油全身是宝,连茶渣饼也是好东西。养胃、治胃病,拿新鲜猪肚洗净塞满糯米、草药,倒入山茶油蒸煮可治胃病;可以消肿,身上出现无名肿痛可以山茶油涂抹消肿;可以护发,在妇女发髻上搽拭可以养发护发;可以做有机肥,改良土壤,提高地力;可以驱蚊灭虫等等。山茶油拌线面撒上一点葱和酱油是那个饥饿年代的美味佳肴,不仅可以大饱口福,还可以治小孩的肚子痛。我小时候没少吃这东西,至今我的味蕾上还留着它的记忆。

      几十年过去了,老家的榨油坊也消失了。老张的油榨坊使我找回了那一种神秘的亲切感,朴化、木讷、老迈、沉寂,却都携带着沧桑的骁勇和感叹。而今人们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口袋里有了钱就开始关心舌尖上的安全,“把健康吃出来”,也渴望看到那传统的、古老的榨油坊重新恢复起来。然而,当年那些曾经年轻力壮的榨油坊的师傅们也都像张龙门那样到了耄耋之年,他们手中的撞锤谁来承接?老张用心良苦地在农耕博物馆里特别开辟一个“农耕文化体验馆”,不仅仅是为了留住时光、留住记忆,我想更多的是希望下一代人能够把一千多年的古老榨油技艺传承下来,让古老油榨坊重新回到现代人的生活中。这也许是老张这一辈子的愿望吧,也是老张的一腔情怀,他希望来到这里的人都能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农耕时代的社会之风特别能煦养人的,那时的人是接地气的、有根的,人与自然是亲善的。如今我久居城市,在高楼上的生活毫无天生天养的气息,只能从老家捎来的山茶油中寻得那植物朴素的珍贵的清香,勾起一丝丝原味的生活体验。至今我还保留着这样的习惯,但凡从老家的山野回来,都要采了几串茨实、几簇菖蒲、几枝长着蓓蕾的山茶,我把它们养在紫砂盆里,投插在一个铁壶间。菖蒲在书桌前漫漶开来,嫩黄的茨实衬着浓碧的山茶叶在壁间生长──它们在静静地拉近我与乡村的距离。那褐色的紫砂盆和黑色的铁壶渐渐地泛出了一缕苔藓,我的心思更和苔衣一样深深地渗进那深厚的岩骨里了。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慰藉我这久居城市里的小小的乡愁了吧?!
 

2016年9月3日写于福州金山融侨观江邸一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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