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活化石——四平戏
2015-06-17 17:42:20 甘景山 来源:屏南戏研办 责任编辑:掌握知识发展智力
一座孤高的山峰拨地而起,有如埃及的金字塔那么宏伟。它的名字叫“三角寨”。于是,便想起“水浒传”里的许多山寨,是强人出没的地方。
在“三角寨”山的北麓,有一片不大的平地,靠山建一座古老的菩萨庙兼阁楼式戏台,当地人叫“佛殿”。在佛殿四周,有一片古松、古柏林,地上针叶铺地,香味浓郁。由于山峰与树林的遮蔽,佛殿从早到晚都是阴暗可怖,离佛殿六、七百远,就是七、八户人家的溪坪赖村,也就是我的故居所在地。小时候,我们小孩子们都不敢到佛殿里去,黑漆漆的怕有鬼,路过佛殿外的松林,提心吊胆,都要小跑着赶快离开这里。

这个佛殿的规模不小,可是周围三、四个村子的人家少,又很穷,不知这个佛殿是哪个朝代,由哪个村主持盖起来的。
可是,土改那年却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据父亲说,每年的农历八月十五日是这个殿里有“大娘菩萨”(是否观音菩萨?未考证)的生日,几个村的村民捐钱集资请十多里外的龙潭里村的“素平班”来演戏,纪念菩萨生日,以保佑四方百姓平安。
这天傍晚,我跟着父亲到“佛殿”去。只见从松林下直到大门口,摆着许多小食摊,有卖牛杂汤的,有卖豆腐局骨头的,有卖炒面条的,有卖花生糖和麦牙糖的。那时我家穷,买不起这些,闻着这些香味也过瘾。如今,那些味香还可以回忆得出,“闻”得出。
戏台雕梁画柱,有如四方形的华盖,十分漂亮。看戏的人很多,自己带凳子,整个大厅几乎座满了。
这个晚上演的是《刘沈香破洞》,戏演完了,不知道讲的是什么。但有几幕戏和几句台词唱段至今记忆犹新。那就是巩怖的妖魔鬼怪红脸、黑脸张牙舞瓜的模样,还有就是那前台清唱、后台帮腔,动听的几句唱腔:“铜门铁门都打破,只乘下纸门打不开……”
当时我听了感到很奇怪,坚硬的铜门、铁门都能打得破,为什么纸做的门反而打不开呢?大人们说,那纸门是做了法术的。至于这是什么地方的门,为什么要打破它?直到此后的30多年——1985年,我才弄明白。
就在离我故居十余里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叫龙潭里。一天,已经是下午四时多了,我们作家采风团一行在县委有关同志的带领,从县城出发。中巴车爬上山顶,便向右拐入一个山垭,然后一直是弯弯曲曲向下盘旋,不知经过多久,才滑到山窝底下。山窝里有一片房屋,这就是龙潭里村。据介绍,这个村有二百多户人家,一千多人口。
由于这个村十分偏僻,外面很少有人来。听说,姑娘只有嫁出去的,而不愿嫁进来。
下了车,天已黑。村长为了迎接我们,专门宰了一头猪。除了猪肉,全是当地的各种“干”:笋干、白栎果干、四季豆干、苦菜干、萝卜干,等等。吃罢饭,便看“素平戏”。今晚为了让大家欣赏地方特色的戏,所以尽演拆子戏,还印发内容简介。我看了戏,又看了简介,才第一次弄清楚什么叫“素平戏”,《刘沉香破洞》讲的是什么故事。
素平戏”是当地的叫法,实际上即“四平戏”的变音。说起“四平戏”,历史十分悠久。龙潭里村的四平戏,被称为“明代四平戏的活化石”。这个剧种十分古老,至今至少已有四百余年。据该村老人介绍,在明朝末,南京有几个耍拳术的,四处招收徒弟,龙潭里村的陈清英便被收为徒,艺满出师后,自立教馆,到闽、浙、赣各地传艺。当他来到江西时,经常观看当地流行的四平戏,后来他参加戏班学小生,以后又学老生。几年后,他接到家书,得知母病故。便星夜赶回龙潭里村,料理母亲的丧事。
因为陈清英前后在外十余年,见多识广,常给乡亲们介绍一些外面的风闻。他讲到江西的四平戏故事,许多人听后,建议以他为主,全村集资,成立四平戏戏班。陈清英听了,当即承诺,即带几个乡亲去江西买来行头和剧本,月底返回后,戏班成立。
因为当时屏南没有这种剧种,到各村演出后,很受欢迎,来请的很多,没法应付,于是,又成立了两个戏班。龙潭里四平戏名声越来越大,除到闽北各县演出外,还到浙江的温州、平阳等县市和江西的弋阳、贵溪等演出。当时在民间流传着民谣:“看戏龙潭班,下酒老鼠干,吃饭地瓜干,配粥豆腐干。”
剧本都是南宋以来的传统剧目,一共有八十多种。例如《王昭君》、《王十朋》、《董永》、《白兔记等等。人们也许会提出一个问题,龙潭里文化落后(当时连学校都没有),人人文盲,看不懂剧本,怎么演戏?
这里,我介绍一段亲生经历便略知一、二。驻扎在银坑厂的游击队走后,开来了一队中央兵“剿匪”,门口坪子架着“老虎”(小孩子们不知是机枪,都这么称呼它),把几户人家的男女老少集中起来训话(我父亲及其他几位壮年人都跑了),强迫大家立即离开银坑厂,还威胁说:“如果一个星期内不搬走,统统杀头!”于是,这几户人家都搬到十余里年的山下的岭里村去住。我们父子俩也跟随到了该村。这个村有一个个子瘦小的青年人,名叫“胡讲”,他走南串北,步行去过福州。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到福州“南台”。不久,他发起成立岭里“平讲”戏班,不知为什么,他把我看中了,要我和“阿松”两个人演小旦,通知晚上集中拜师吃“鸡血酒”。听说,成立戏班吃“鸡血酒”,那鸡是从邻村会溪村偷来的,这是条规矩,偷鸡时如被发现了,失主也不得干预。本来,被选中去学戏,作为七、八岁的小孩,是很难得的机会,有个谋生的副业,还可以通过学戏文,学到文化。可是,不知为什么,听说那鸡是偷来的,我便不想学戏,到吃“鸡血酒”时,我躲起来了。但是,我仍喜欢看戏。有一天到后台去,只见师傅教一句,徒弟跟句,直到背得滚瓜烂熟。这便是文盲为什么可以演戏的奥秘。我想,那龙潭里村的农民们,也是用此法将八十多本戏文背下来的。
所以,如果师傅不教,徒弟无法自学。龙潭里过去有个乡规,戏本只教媳妇,不教女儿,怕女儿出嫁后,把这个专利权带走。不过,如今这个规矩已打破。当晚为我们演出的《刘沉香破洞》等拆子戏,不少是小姑娘在演。
这口头传授办法,有的台词较深奥,演员自己理解不了,只是死记硬背,道错、唱错的现象常有。有时台词忘记了,头脑机灵的,便自己胡编几句。这个村子里流行一个笑话,有一个三花忘了台词,他便自编道:“对面火烧山,老夫心不安。前台过得去,后台腔勿宽。”台下听了,哄堂大笑。
听到台上在唱“铜门铁门都打破,只剩下纸门打不开”时,我便想起童年在家乡佛殿看戏的情景。三十多年后的这个晚上,才弄明白《刘沉香破洞》讲的是什么。
原来这是一出神话故事剧,描写一位书生刘锡,他在上京考试的途中,路经华山时,邂逅三迳娘,产生爱情,结为夫妻。三迳娘的哥哥就是二郎神。二郎神发现妹妹犯天条,私自下凡,便愤怒地将妹妹囚禁在黑云洞。黑云洞被关上了铜门、铁门和纸门,三迳娘无法出来。刘锡无能为力搭救妻子。三迳娘在同刘锡结婚后怀孕,不久在洞里生下一男孩,取名刘沉香。三迳娘托土地公将刘沉香送到刘锡身边抚养,刘锡高兴,长成后送他去学本领。刘沉香学成本领,持斧要救出母亲,举斧破洞门,铜门、铁门很快就被打破了,而纸门却无法打开。但刘沉香救母心切,在仙师指点下,终于打破了最后一道纸门,救出母亲,一家团圆。
这出戏,雅俗共赏,十分感人,家乡的百姓,百看不厌。尤其那高远激越、粗犷古朴的弋阳腔“前台清唱,后台帮腔”,十分拨人心弦,下看戏的,也不知不觉的,也会跟着帮腔,着哼起来,这种调子听起来委婉、热烈,又亲切。凡听过的人,无不叫绝。久而久之,屏南一带的村民,都会唱上几句。
文艺界把导演、演员看得那么神秘、高不可攀,对龙潭里村的百姓来说,并不神秘。清末民初素平戏繁盛时,他们长年累月在外演出。近几十年来已不景气,认为是“土戏”,请的人也不多了,平时这些导演、演员都在地头种庄稼,只在年节时,偶尔有人来请他们去演出。
由于龙潭里偏僻,外来文化没有条件渗透,素平戏一直保留几百年前的引头、科试、唱腔。所以,它是中国最古老的剧种之一。因此,曾博得北京、上海、广东、安徽、江西等戏剧专家的兴趣,远道赶来观看、研。有人说,它是其他许多剧种的起源。
这里,有一条规律可寻,越是落后、偏僻的地方,保留古老的东西越多。剧种是这样,屏南的方言也是这样。不少方言,同古文一样,所以只识字,用屏南方言读古文,比其他地方的人容易懂。如“寡君又朝,以蒇陈事”里的“蒇”,是屏南方言的口头语,指把事最后做完,造句是“把这事做蒇”(音“产”)。
能保留下古老的剧种、古老的语言,有历史价值,但也是一种悲剧。时代在飞跃,而这里的人民却还在原地踏步。因为经济落后,所以文化也落后。
这几年,屏南也实行改革、开放政策,经济有所发展。听说,省里对素平戏十分重视,除了进行宣传、总结之外,还将淘汰的闽剧的行头赠送一部分给龙潭里戏班,结果服装不伦不类,引起不少人的异议。我认为,还是保留原素平戏的古风为好。
看完戏,已是深夜十二点,我们乘车连夜离开龙潭里村。车行半山腰,回望龙潭里,灯火点点。(与福建作家团一起去看,郭风当团长,还有福州晚报、福建日报、省作家协会、海峡文艺出版社的作家10人都赞不绝口。)现已向联合国申报文化遗产地正考虑根据〈文物保护法〉,对龙潭里村的戏台列入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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